「镜清十九年腊月廿三,白恭帝寿,於大明殿立后紫氏星云,是为春官长紫檀女。订翌年桐月初一入主六宫,时大吉,宜嫁娶。」
──《九垓书.纳川.白恭帝本纪》
翠绡漫风,微曦灺灯,炱幕收卷,露出半天清明,由晓蓝交叠。
旵雩园仍沉浸在一片杳然,樳木在园中屹立,青郁枝叶扛天,粗褐树干紮地,稳当如君,默无言与撑起整座江山。
惟一不同是君王随年岁替换,朝代凭时间更迭,这一株上古传说中的神树,却始终孤寂地在此活着,任花凋水止,墙毁城筑。
走不开。
绝世而独立。
一张手掌贴上树身,感受樳木奇特的温暖,彷佛它是动物,血管里奔腾着鲜热血液。
「久在樊笼里,何得反自然?」
长且沉的叹息抑郁到凝重了空气,连花草都被压低。
紏丝飞舞於玄茜袝服,长袂飒纚,赩缣宽料束带蕤缎张狂,夜中瀑布似的及腰秀发飘逸不显乱。
墨晶石眼瞳清澈乾净,雪肌映衬润红双唇,柳刃细眉增加男性气质,却仍是皎月般的阴柔少年。
「圣皇,晨气寒凉,请添衣。」
艳丽红装夺目,灿珄浮纹眩神,娇软中透露着坚韧的嗓音抹开岁末冷意。
来人精刻细腻的五官勾勒笑容,无需赬粉点缀便出落如仙,綦蓝长发配着异国情调的纺纱珠花,纯白与祩衣相互辉映。
最特别的,莫过於那对赤血眸子,宛不似真,赋予栩栩如生的偶人氛围。
「琴舒。」
让女子替自己披妥袀衣鹤氅,白恭帝歛眉,注视斜下的凝霜花草。
这是巫阳在白恭帝不足五岁时引荐的奇人,据说来自六合,隐带着神灵之气,加上容貌始终不变,白恭帝甚至曾以为她是仙子。
彷佛琴舒莫可存在,她从不於白恭帝以外的人前现身,而白恭帝对她也不如何晓得,只知她身怀异能,但既是三朝大祭官的安排,白恭帝便全心信任。
「圣皇不愿为君?」
「家国如牢、社稷为缚,如千钧万鼎压在肩上,可孤却只妄作一只遨鸟,不成气候。」
樳木叶窣窣响开一声呢喃,白恭帝单薄的肩膀低垂。
「神州人有言,君位是坑蒙拐骗偷夺抢掠来的。」
家天下的宿命,注定要君王禁锢在金丝笼里,天空如斯近,却遥不可及。莫怪乎神州南朝宋顺帝要说:「愿後身世世勿复生天王家」。那不仅仅是对於国破家亡的吊叹。
「然而圣皇有龙气,琞座非您不属,无论您退位或任何因由,定要掀起一番风浪。您不愿为王,百姓却需要您。」
国不可一日无君,君不可妄意更替。
「你说得是,琴舒,你说得是。孤都知晓的,想是要迎娶星云一事令孤烦心了。」
苦涩笑开,白恭帝清亮眸子渗入一缕忧虑,他没有讨厌紫星云,只是不爱;他对紫星云有好感,却无关男女情爱。
「圣皇,入内歇息吧,稍後便要上朝了。」
无奈颔首,白恭帝拢紧墨氅,沿着琉璃黄砖缓步向紫泉宫而去。
「圣皇,」漾柳软嗓抖开暖意,琴舒站在九垓皇帝身後目送,「可想请萼天仙为婚典一舞呢?」
双足一滞,白恭帝赫然转身,却连那抹艳春火莲的残色也没瞧见,只有温柔细语在空气中荡出圈圈涟漪。
九垓习俗,订婚之後女子需住到男方家,不可任意外出,只得见夫家位低於己的女眷。
「秀秀,我心里不安。」
端庄娴淑的年轻姑娘睁着一双泛棕大眼,随着时间逼近,悇憛之情也益发攀升。
打从十四岁那年随紫檀入宫起,她便深深为皓月般的少年皇帝着迷。
当时她跟秀秀迷路在偌大皇城中,无意间闯进旵雩园。樳木下,栗紫袳襨包覆的少年面容俊朗,五官细腻,深色衣服衬托光滑雪肌,紫星云呆立树後,一颗心噗通跳着,凝视不远处低首读书的他。
『修短有数兮,不足较也;生而如梦兮,死则觉也……』
长叹一声烙进心坎,紫星云知道,眼前这人将来必为重器。
有倾,月仙悠然抬头,琥珀双眸含笑,向枝叶交杂处略一颔首。
『姑娘何以入旵雩?』
大吃一惊,紫星云犹豫地磨蹭而出。
『随家父入宫,迷了方位。』
『令尊是?』
『家父春官长紫是讳檀。』
『哦?紫大人之女啊?』皓月少年温柔勾出一抹笑弧,邀紫星云近前,『敢问姑娘芳名?』
『小女子星云。』
雪青疏影遮住眼帘,紫星云垂首觑了英俊仙人一眼,那对琥珀明玉虽说清澈见底,却有着细微的忧愁在打滚,而此,令紫星云失了魂魄。
『却是天下三才女之冠,紫家二小姐,久仰了。』少年阖书立身,牵动一缕香风,『闻星云姑娘眸中有珍宝,可否冒昧?』
听他如此一说,紫星云暗暗心惊,这人竟能知她瞳色殊异,此番未知吉凶。
打幼时紫檀便谆谆教诲,目不可抬,外出必服疏影,万不得由人瞧见。甚至家中除了父母与贴身婢女秀秀外,没人知晓此事。
然,面前少年着实令她疑惧诧异。
『不知这位公子从何得此戏言?』沉静浅笑,紫星云不动声色,『闲人因星云眉目不提而有传讹,莫可信之。』
『是麽?』少年弯开杏花红唇,意味深长,向紫星云近足二蹞,『孤乃听於紫大人之口,应是无误。』
那般自称震撼主仆,旋即跪身,却被月仙长袂巧劲扶住,语曰伪病不上朝,贪一偶得清净,不愿君臣分别叨扰。
初见倾心,便盼求生世相携,执手偕老。而如今恰获所冀,将要立下生死契阔之约。
可她却怕了。
怕那位曾经赞叹夜绿美眸胜过碧洋镇波石的皎月飞仙爱自己不若自己爱他的深。
他是帝君,既可坐拥天下,亦可将一切弃如敝屣。
紫星云怕有朝一日,他不要她了,怕他迎嫔纳妃就忘了自己。未求过一生一世一双人,但求执子之手,白头相老。
而她真正怕的,是自己当不好夫君左右手,母仪天下,如太皇太后那样。
「娘娘,您要相信自己。」秀秀替紫星云在金缕縓丝嫁衣外套上一件赫袿,华褘系玉,前襟袊穗,缡囊飘芳,结褵覆面。
紧握紫星云双手,秀秀眼眶泛泪,「不论如何,您都是我的小姐,秀秀会无时无刻陪伴您支持您的!」
十年相衣,情同姊妹,主仆执手对望,坚定信念,缓缓走出房内。不远处,翠辇花轿挂幕横帷雕龙刻凤,数名宦官宫婢垂首等盼。
「恭迎皇后娘娘!」
红花掐金丝绒垫由两名青年捧着,让紫星云方便踏上车轿。六匹棕铜馷馼駃騠稳当从西殿门出,辗转向正门去。沿途达官显贵争相祝贺,甚至许多工商平民花钱入帝都一窥风采。
人群由骠骑与禁军共同挡在一丈外,尽管见不着皇后尊容,依旧喧嚣震天。
华辇停於正门,六名士兵推动转盘将刻着皇族家徽的铁门打开,紫星云在秀秀搀扶下步出凤轿,金红交影钗钿款曳,光彩逼人,激出浪似惊叹。
隐约可见前方这条琉璃黄砖通向大明殿,双手袖中握满一片汗水,紫星云深吸口气,知道这是自己心愿,也不得不如此的抉择。
早在数年前,便毫无退路。
勾花金靴提落,秀秀放开了手,轻而响的声音由足底扩散,直达心里。
挺胸直视,模糊中她瞧见,大明殿前,一股王气在骄阳里闪烁辉煌,正等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