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水香,灿澄澄铺满了溪川,小舟逆流而上,推出一条清澈水路。
木板铺就的岸道渐渐靠近,抛上粗绳,任清月将小舟系拢,才要登岸,脚底一个不稳,摔回舟里。
任清月吓了一跳,不明究里为何小舟突然狠摇,挣扎着爬起,却见船末停将一只紫羽金尾的鸾鸟,黑不溜秋的眸子瞬也不瞬盯着他。
那双大眼他识得。
如此深刻。
「伝、伝幽姑娘?」
顷刻间,紫鸾轻跃,化为十来岁少女,她绽开一朵明媚笑容,伸手拉起青年。
「哟,看不出来你这般能耐,元神出窍居然可以接着两天。」
跳上岸,伝幽牵着任清月往洞府去,任清月却定定不移,面色通红。
「咦?」伝幽困惑回头,探手出去,「发烧?」
指尖还未碰到额际,任清月瞪大眼向後跳开,捏紧了拳不发一语。
「怎麽了?」
莫知所谓,伝幽受伤地望着他。
「唔……呃……」任清月绞着手,身子不由得左右晃动,支吾好半天才挤出几个字,「男女……授受不清……」
伝幽一獃,爆笑出声,乐不可遏,听得任清月脸色红上加红,万分不安。
「你去哪边学来的神州礼仪?哈、哈哈,天啊……」
纯粹乾净的嗓音笑疼了肚子,伝幽蹲身拧眉,憋着笑意拭泪。任清月头一次见到女性笑得如此没有形象,怔愣不知所措。
平下心,伝幽捂着肚子缓缓起身,泛雾美眸瞅着欲言又止的青年。
「祭司们都是这麽教的。」
哦。伝幽一声长长发语词,双手交握背後,上身前倾。
「真奥妙,改天带我去瞧瞧,魔罗州太远了,我还没去过。」
心底一阵欢喜,任清月应允。伝幽再次笑开,兴冲冲带着他穿过枫叶旋舞的青石小径。
青山黛翠,碧湖菊灿,穹天苍湛,绿地葱郁。桐花长年开,醴泉长年潺;凤凰舒羽,紫鸾曼影;馼马鸣,麒麟行。
自来都是由镜照盘上窥看,丹山乃神灵栖地,有力量保护着,无法看得全貌,比如静玉洞天,至多只看得到木道,往洞府去便是蒙蒙雾白。任清月在伝幽的引领下十分雀跃,想将一切收入眼底。
这可非人人都有的机会。
静玉洞天占地极广,目前仅有明星、玉女居住,然而门皆金钉朱漆、壁皆砖石间甃,鎸镂龙凤飞云,莫非雕甍画栋,峻桷层榱,覆以琉璃瓦,曲尺朵楼,绦栏彩槛。承袭着过去装潢,也就懒得变更。
意犹未尽,天边却已泛起一抹浓浓火橘色,冷风吹丹,飒飒卷动飘向远方,消融於夕阳光晕。
「伝幽姑娘,无宁便随清月一游扬州?」
伝幽黑玉般的眸子跃动羲和光泽,她恬静一笑。
「不了。明星仙子要伝幽顾着洞府,也陪陪玉女仙子。择日吧,反正你答应我啦!」
「好。」
踏上小舟,任清月抬头要向伝幽告别,伝幽却抢步说话。
「你明日别来啦。」
「咦?为什麽?」
惊愕瞠目,任清月觉得心头一刺,脑中浮现一抹穹蓝身影。
是末昦麽……
「连续两天元神出窍,再如何你只是个见习生,铁定累啦,好好休息吧。你想来,咱们约在三天後好不?」
一丝愧疚滑过,任清月自责居然认为伝幽喜欢末昦。她这般白绢似一尘不染,别说男女情爱,「喜欢」的定义可能仅限於「好感」。
小舟顺着菊花水道飘流而下,任清月再次回头,伝幽笑着与他挥手,襳襹羽衣张扬,化为紫鸾向山头晚霞飞去。
『那好,到时送你个东西,可别忘啦。』
想起方才说「好」後,伝幽开心的样子,任清月忍不住浅浅笑了。
荆州陪都,与幽州帝都相距半个时辰,为九垓除却帝都皇城後最繁荣处,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各方富商巨贾云集,奢靡地在慾望与利益中生存。
其名月城,与日之皇城相互呼应,後世多称「陪都」。长久下来,人们逐渐淡忘城名,许多成长於此的人自始至终都只道这里是陪都,仅剩城门镶着一幅斑驳题匾,字迹都被风蚀得不像样了,却无人修葺。
离开春艳楼,青女与柳涟并肩而行,二人各怀心事没有言语。
佳人穿着惯常的青衣碧裳,长发半拢,松松软软以金钿扣着,耳上是鲛珠坠子,浅绿疏影随着步伐摇动。
疏影是九垓未出嫁女子外出时常见的配饰,类似颡冠而有薄纱遮住眼鼻,身分越高贵,疏影越华丽,甚至镶珠玉嵌珍宝。过去是强制未嫁女子佩戴,外出露面会被缇骑抓走,青顺帝初敕撤除此项。
出将小永巷,东行约莫一刻,穿越还未开业的市集,又走了段路,两旁建筑愈见老旧,空气中隐隐泛着海咸。
这是……
回过神,青女惊愕地停下脚步,褪色酒旌飘荡着,上头「乐」字大大招摇,即便时间尚早,小面馆依然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你……」
「进去吧?」
牵起青女的手,替她拨开门帘。犹豫会儿,青女才怀着忐忑情绪走入。
挑个不起眼角落,方坐稳,立刻有个十岁出头的女孩蹦蹦跳跳过来。
「柳大哥!好久不见!今天怎麽带了个漂亮姊姊来?可是金城来的?」
探手,女孩弯身打量。青女一震,忙撇过头去。
「歌儿莫胡闹,这姊姊怕生。」
「嘻嘻,那要吃什麽呢?」
「就吃招牌面了。一碗,双份料,不加葱。再一份酿豚肉,配酱一个辣一个不辣加乌醋。」
「知道了!」乐歌灿烂一笑,跑向厨房,「阿娘,一碗鸳鸯招牌不加葱,一份酿豚肉!」
「什麽鸳鸯招牌面?」
「嘻!就柳大哥带了个姊姊来啊,要碗双份料的招牌面。」
乐大娘一听,愣了半晌,忙不迭走向门口,朝外觑一圈。目光霍然停在角落。
那是……那是囡麽?
那是十三年前为了生计而卖掉,从此不再相见的女儿麽?
「阿娘,怎麽了吗?」
乐大娘醒神,神色复杂地瑶瑶头,返回台前做面。
余光瞥见乐大娘缩身入内,青女这才抬起头,她看向柳涟,万分不解。
「为什麽……?」
喉间乾涩,吐出来的字音嘶哑。
卖入春艳楼後,由於左千晴严苛非常,禁止所有女眷任意外出,青女几乎不曾离开过春艳楼,偶有机会,也被看管着,无法来到海坊这类下层居民聚处。
甚至,在父亲逝世时,她也没能见上最後一面,还是通过替她送钱的小厮口中得知。
「我一直希望,能和你一起在小店里吃面,」伸手握住青女微微发颤的手,柳涟透过疏影柔柔望进她眼里,「像对普通情侣一样。」
獃然看着柳涟,心中酸酸甜甜,百感交集,既愧疚又喜悦,既感动又恐惧。
鲛人是世间至情至性的种族,一旦择定了伴侣,便如命定,鲜少再换。故此,人类说,鲛人一生中只会爱一次。
青女明白,她早已负了涟光的心意,而向玄重靠拢。她穷怕了,渴望翻身,想要富贵,盼着像紫芝般除去娼籍,风风光光嫁入上层社会。
但涟光身分太不同,限制住他的自由,他必须为了鲛国王室着想。而青女害怕,自己等不到那一天。
其实,她是爱涟光多一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