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生物学而言,生物的所有行为都只有一个目的:生存。生存是一种本能,极少数的生物会自己无故结束自身的生命。无论你是演化论或神创论支持者,现今的大多数生命体已经具备完整的生存机制,复杂的生物体系统精致且面面俱到,让生物可以维持生命,巧妙的与自然现象共存,甚至使生命无比坚韧。
我想要当一个生物学家,凯蒂总是这麽对别人说,父母、亲戚、朋友,还有她的主治医生。
「你应该随身带着你的医疗项链。」强生太太在一旁碎碎念,一边把枕头套折的整整齐齐,彷佛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女儿凯蒂正在接受检查:「上次你还把它忘在车上了。」
凯蒂没有理她,而是继续静静的坐在床上,感觉听诊器的温度。冰凉凉的贴在自己的背上,就如同她记忆中一样。
「小猫咪!」每当凯蒂的主治医生派克见到凯蒂时,总会这样叫她,但其实这不只是因为她的名字叫做凯蒂。
凯蒂对派克医生很熟悉,因为她从小就认识他。她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他时,他留着短短的胡子,沿着鬓角到下巴,这几年下来,要不是额头上的几条细纹提醒,凯蒂甚至不觉得他有在变老。那年他手上拿着一叠资料,坐在桌子前,对自己说:「你是个很特殊的孩子。」
凯蒂特别,在於她的心脏不受控制,意思是心跳不规律,而且是真正的不规规律、不受控制,它会自己停止。而传统观念中,要判别一个人是生是死,最直接的方法就是检查还有没有心跳。基於凯蒂的生物知识,她相当明白自己的病例是无比特殊的。派克医生喜欢开玩笑的说凯蒂是「九命怪猫」,因为她已经「死过」好几次,却又被从鬼门关救了回来。
凯蒂是个一时轰动医学界和社会界的女孩,因为她的病是极为罕见的。凯蒂媒体喜欢她,是因为她的病例绝无仅有。她刚出生时就被发现心律不整,「你刚出生时就被接上了一堆的测试仪器,放在保温箱内观察。」根据凯蒂的妈妈回忆,她刚出生时的前一周是这样的:「我们每天都盯着心电图瞧,你知道,那图上上下下的跳动,我们都快紧张死了。」尽管凯蒂从出生便劳师动众,但她其实一直到八岁那年,才第一次心跳停止。就在她压着胸口说心跳的好快时,她父母立刻把她抱上车,火速载到医院。现在凯蒂已经学会用更精确的词去形容那种感觉-心悸。
凯蒂在被送到医院的那一刻突然停止心跳,但幸运的是,那次只维持了五秒钟,凯蒂的心跳就在急救下恢复正常。她还记得,当她在朦胧中睁开双眼,看见所有人都围在床边,纷纷松一口气时,派克医生脱下口罩,笑着说:「猫有九条命这句话真没错。」但如果此话属实,那凯蒂的命应该早就用完了,因为这几年下来,她陆陆续续的发作了绝对不止八次。
凯蒂八岁那年的心脏停跳事件吓坏了她的父母,也正式引起了许多媒体的争相报导,也就是在那一年,凯蒂正式被媒体冠上封号─死过多次的女孩。他们举家搬到费城儿童医院附近的公寓,好方便凯蒂住院及看病,更重要的是,争取急救的时间。但显然的这样还不足够,当隔年凯蒂第二次陷入昏迷,她开始长期住进医院的儿童病房。
凯蒂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记得,记得医院的色调,记得绿色的窗帘布搭配死白的墙壁,记得病房浴室的蓝灰色磁砖,以及日光灯的颜色。尽管她现在的病房门上已经没有卡通贴纸装饰,但医院的颜色还是没变。单调而黯淡。
凯蒂是喜欢费城的闹区的,她喜欢这里的热闹,多式多样的餐馆,虽然他们家不常上馆子吃饭。但相较之下,她还是喜欢郊区,因为那才是她从小长大的环境。她很庆幸自己在费城长大,她对这里的观光胜地感到着迷,自从她小时候在历史课本上读到独立宣言的签署地位於费城,她幼小的心灵便对家乡感到光荣。但她不喜欢他们现在居住的小公寓,既狭小又密不透风。
「小猫咪。」当派克医生用压舌板压着凯蒂的舌根时,他用刻意装出来的滑稽声音说。凯蒂发出一阵模糊的笑声,含糊的说着:「我一辈子都会记得是你帮我取了这个绰号。」凯蒂说。但说真的,每当派克先生装出那声音,总能逗凯蒂发笑,尽管已经听了九年。
凯蒂感觉到舌根被压的紧紧的。她转头望向时钟。已经五点十五分了,麦特应该快来了。凯蒂在心中默默的想。她有几分想叹气的念头,但除了压舌板压住自己的舌头,阻止了自己,凯蒂更觉得心头一股沉甸甸的感觉压住了她。
派克先生将压舌板丢进旁边的垃圾桶里,然後恢复正常的声音说:「好了!应该没什麽问题。」
「那我周末可以回家吗?!」凯蒂急切的问,深棕色的大眼睛闪烁着。她有着深棕色的瞳孔,几乎和她的发色一样,但人人都说凯蒂的发色更淡些,是漂亮的波浪纯棕色。
「这个嘛……」派克医生拉着长音,嘴巴作成一个扁扁嘴型。他一面脱下他的手套一面说:「应该是没什麽问题,但还是要观察看看再说,毕竟今天才星期一。」
凯蒂点点头,难掩有几分失望。派克医生并没有注意,只是自顾自的在纸上流利的写着纪录。凯蒂环顾病房一圈。她的病房大约四坪大,摆着单人病床,正前方是旧型的电视机,右手边则有沙发床,通常凯蒂的母亲过夜时,就睡在那张沙发床上。她的病房没有阳台,但有大片的窗子,旁边放着深棕色的单人沙发椅。整间房间的色调相当一致,棕色、绿色和白色。凯蒂觉得自己要是再不离开这间房间,自己接下来的一整个星期就只会懒洋洋的躺在床上。她并不特别想家,只是想离开这儿一会儿。
一阵敲门声打断了凯蒂的思绪。凯蒂的父亲走上前去打开门。就如同凯蒂早些预期的,一个棕发男孩带着可爱的笑容走了进来,手上提着一个纸袋。他的发型潇洒,身型中等,光滑的但健康的肤色和他阳光的笑容相衬。
「嘿,麦特!」凯蒂的父亲拍了拍那男孩的肩膀,一面笑着说。麦特向凯蒂的父母打了打招呼,接着目光立刻投到坐在病床上的凯蒂身上。
「好了!检查已经结束了,我就不打扰了,请强生夫妇你们到柜台去办一下手续,顺便跟我拿这个月的报告。」派克医生语落,凯蒂的父母便起身,鱼贯的跟着走了出去。
「我带了东西来给你!」强生夫妇及派克医生离开後,麦特将手中的纸袋递给凯蒂,脸上闪过一抹贴心的笑。他茶色的眼睛闪烁着亮光,而凯蒂则只是微微笑着。凯蒂接过那只袋子,从里面拿出一罐玻璃瓶装的水果软糖。「你记得?!」凯蒂惊讶的说。
「当然,」麦特一面做到床边的椅子上一面说:「你小时候最喜欢吃这种糖。」
「但它很久以前就没在卖了。」凯蒂说,用她深邃的棕色眼睛望着麦特。
「我跑了几家商店,後来才找到的。」
凯蒂继续盯着麦特,将软糖的罐子放到床头柜上。麦特注视着凯蒂的目光,微笑着涨红了脸。
「麦特!」凯蒂说。
「只是一罐糖。」麦特回答,但眼睛刻意避开凯蒂。他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凯蒂瞥了一眼那只软糖罐,颜色就像她当年和麦特坐在家中地毯上,一边看电视一边交换着吃时一样,抢眼的、鲜艳的色素颜色。麦特低头沉默不已,过了几秒钟,才再度开口:「这个周末你能回家吗?」他在试着转移话题,凯蒂马上就能揭穿他的用意,也能略微看出麦特脸上浮出的红晕。
「不知道,」凯蒂回答:「医生说要再看看,我想应该是可以吧。」
「拜托,你一定要来我弟的生日派对!」麦特轻笑着说,脸上浮出浅浅酒窝:「你得答应我。」
凯蒂将微弱的目光放在麦特身上,感觉此刻心头有几分重量,让她再度觉得沉甸甸的,一想到便是一阵无力感。病房里的药水味和从冷气口跑出的乾燥空气充斥着,她露出略带僵硬的笑容回答:「我尽量,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