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還以為,殉情只是古老的傳言 — 還以為,殉情只是古老的傳言

曾经,我是不屑莎士比亚的,曾经,我认为殉情是一件蠢事,为了爱人喝下毒药或拿匕首刺进心脏的罗密欧与茱丽叶是世界上最愚蠢的人。

曾经……

直到现在。

我恋爱了,在我十七岁的那年,对象是住在我家隔壁的宗巳,和他认识已经超过十年了,我从没想过会有对他动心的那一天,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但感情并不是很好,更正确的说法是,我们常混在一起,但只要一超过十分钟我们就会吵起来。

发现自己喜欢宗巳之後,他一切我曾经讨厌的缺点都变成了优点,我喜欢他在心情不好时会独自一个人躲起来抽菸的习惯,我喜欢他毒舌,虽然听到会气得要死但我还是喜欢,他在长辈面前是个人见人爱的男生,功课好品行也很好,从来没有人真的知道他背後的真面目,其实很讨人厌。

可是就连这一点,我也喜欢。

曾经,我想过,要是我可以和宗巳在一起该有多好,但我知道那只是妄想。

要是我们两个一个是男生一个是女生,事情会变得简单许多,但问题就出在这里。

我是男生。

宗巳也是男生。

我们都是男生,所以不会有结果。

今天,我翘课了,因为我看见宗巳没去上体育课,反而跑到校舍後的空地抽菸。

「宗巳。」

「嗯,怎麽没去上课。」宗巳看到是我来了,便放心地又吸了一口菸,我在他旁边坐了下来「你还说呢,你不也是一样吗?」

「呵,有点心事。」他说,接着把一口菸吐到我脸上,让平常不抽菸的我呛了满鼻子菸。

「干嘛啊?很臭欸!」我捏着鼻子抱怨,而宗巳则露出我很喜欢的调皮的笑容「我看你根本不叫真峻,要改叫真逊才对。」他笑了起来,我脸红了。

为了证明我也是敢抽菸的,我一把将他手中的菸抢了过来,狠狠吸了一大口。

「咳咳咳咳咳咳!」我呛得眼泪都飙了出来,咳嗽不止。

「你这个蠢蛋,第一次抽菸还吸这麽大口。」他难得体贴地替我拍拍背。

我没有把菸还给他,逞强似的又吸了一口,这一次比较好了,而宗巳则又点起一根。

有一段时间,我们没有讲任何话,只是安静地看着夕阳染红的天空。

「真峻。」

「嗯?」

「我们逃走吧。」

我看着他,不了解他的意思,他没看我,眼睛还继续凝视着天空「我们逃走吧。」他又说了一次。

「逃去哪?」

「我不知道。」

「为什麽逃?」

「我不知道。」

「你真蠢。」这次终於换我骂他蠢了,他没有回话。

「走吧。」我站了起来,「去哪?」他错愕地问道,我哼了一声「你这死蠢的家伙,是你自己说要逃走的吧。」

宗巳笑了「嗯,走吧。」

我们不会骑摩托车,也不会开车,所以我们骑的是我们仅有的交通工具,一台脚踏车,我们把书包留在学校,他身上还穿着运动服,我的身上也还穿着制服,身上的钱合起来也不到一千块。

但我们很开心。

我不知道宗巳为什麽想要逃跑,但当我们骑离大城市,远离繁华和喧嚣,沿着乡下的河岸骑着车时,我私心的希望时间就停止在这一刻。

要是能和宗巳一起逃跑,逃到天涯海角、逃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那该有多好。

我们一直骑车骑到晚上九点,肚子都快饿扁了才找了一户人家借住,住在那间小房子的是一对老夫妻和他们的孙女。

他们很热情的招待我们吃晚餐,又给我们铺了被床睡觉。

晚上我睡不着,可能是因为地板很硬,我睡不习惯。

「宗巳。」我忍不住喊着睡在我身旁的宗巳,原本以为不会得到回应的,但几秒过後我便听见了宗巳的应声。

「嗯?」

「你睡了吗?」我问。

「本来是睡了。」他的声音里有明显的不满,接着他无奈似的叹了口气「怎麽了,我努力听你说完再睡,还是你後悔了想回家?」

我想了想,爸妈的确应该都很担心我,让他们担心我觉得很对不起他们,但我不後悔。

我只是想问……

「为什麽是我?」我抱着渺小的希望问。

「什麽?」宗巳不了解我的意思。

「为什麽选择我陪你一起逃跑?还是谁都可以?」

我更详细的再问了一次,

宗巳沉默了一会儿,就在换我快要睡着时,他开口「因为是你啊。」他说了这句根本不算回答的回答「晚安。」

因为是我,这是甚麽意思。「宗巳,喂,宗巳!真是的,不要讲的这麽不明不白。」我叫了好几声,但宗巳都不再回应我,很快的他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应该是睡着了吧。

我有一点失望,同时也有这麽一点兴奋。

我看着背对我躺着,已经睡着的宗巳,有股渴望想抱住他宽阔的肩膀,但我终究没有这麽做。

「宗巳。」我轻声地说,声音轻到只有我自己才听得见「宗巳,我喜欢你。」

喜欢,好喜欢,好喜欢你。

「晚安。」

隔天早上,吃过老夫妻热情招待我们的早餐之後,我们便又上路了,我们只是一直往前骑一直往前骑,没有目的地。

太阳好大,汗沾湿了我不透气的制服衬衫,全身都黏糊糊的很不舒服,但我仍旧继续骑。

宗巳骑得比我快一点,原本只有快一点点,接着他骑得越来越快,我正要抗议要他等等我。

「……」我开口了,但喉咙乾涩的发不出声音,已经多久没喝水了呢?有几个小时了吧,我吞了吞嘴里分泌出的唾液,润了润喉咙。

才挤出宗巳两个字,接下来的一切我都不记得了。

我在医院醒过来,宗巳不在我的身边,但是妈妈在,还狠狠把我骂了一顿,宗巳想必也被骂了吧。

我有点担心,所以我向妈妈问了宗巳的事情。

「那孩子被父亲带走了,宗巳这麽好怎麽会逃家呢?真峻是不是你怂恿他的啊?……」妈妈唠叨个没完,我已经听不进其他的话了。

宗巳回家了啊。

虽然不知道他是为什麽要逃走,但要不是因为我中暑昏倒的话,我们本来逃得很顺利的。

我们可以逃到新的地方,找包吃住的打工,等存够钱再到公寓买间小房间,要是可以我愿意和宗巳永远住在那里。

可是逃跑计画被我毁了。

我将棉被遮过头,心里很烦燥,想要睡觉但却睡不着。

等见到宗巳的时候,和他道个歉吧。

那时候我的心里是这麽想的。

宗巳的脸上有伤,眼睛肿了,嘴角青了,身上到处都是伤,就算他努力地用绷带遮住也徒劳无功。

「你真的很蠢。」宗巳劈头就骂「中暑自己都不知道吗?死蠢也不是这种程度吧,要是有个万一怎麽办?」

宗巳骂得很难听,但我知道他是在关心我,不过这两件事情都无法引起我的注意力「你身上那些伤是怎麽回事啊?」我问。

他看了看自己身上的伤口,不在乎的笑了起来「没事啦,不过就是我爸很生气,所以我被打了一顿而已。」

被打的话也不该是打到眼睛吧?

「很娘欸你,又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不要像个娘们一样见到伤口就大惊小怪好不好?」他不耐烦的坐下,他又开始掏菸了。

「我才不娘。」我反驳,他掏了菸又将打火机点燃「既然如此就别管了。」他说完将菸放进嘴里。

又抽菸,其实我原本一直觉得宗巳虽然会抽菸,但只在烦躁的时候抽,也抽的不多,但我已经好几次看到他翘课只为了到校舍後的空地抽菸。

「你这样身体会坏掉的,菸抽的那麽多。」我说,宗巳根本没听我说些什麽,或着该说他根本不在意吧,他只是拿出了菸盒「要一根吗?」

既然制止不了他,就和他做一样的事情了解他的感受,不知道是不是有人说过大概这类的话。

我抽了一根菸含在口中,宗巳将打火机点燃把火递给我,我点燃了菸,吸了一口,这一次不像第一次碰菸那样咳得要死要活。

虽然还是有呛到咳个两声,但好很多了。

宗巳笑了「有进步嘛。」我凝视着宗巳的笑容,又看了看手上的菸「唉。」这种事情还是不要熟悉好吧?

接着是周休二日,我被父母处罚不能出门,星期一到学校,我原本想去找宗巳,到他班上却发现他请假。

一连就请了三天,直到星期四我才见到他。

他又待在校舍後头抽菸了,我根本已经懒得阻止他,最近的烦恼变多了吗?为什麽抽菸抽的这麽凶呢?

我静静地待在他的身边没说话,他沉默我也沉默,明明是夏天,今天他却穿了冬季制服来,我有点好奇为什麽,但最後什麽也没问。

抽菸抽到一半,突然开始下雨。

我们赶忙跑进室内,但仍被淋湿了,我和宗巳去借了一间空教室换衣服,不知道为什麽宗巳非常坚持要我背对他。

我嘲笑他的身材太烂不敢给我看,一边转过身。

「啊!对了,宗巳,星期六……」我突然想到什麽,想要对宗巳说,因此转过身,正好看见宗巳裸着上半身。

我瞪大了眼睛,宗巳稍微偏白的皮肤上印上了鲜艳的红,大大小小的伤痕布满全身。

「真峻,我要你别转过来。」他吓了一跳,对我大吼。

「你这是怎麽回事!」我扯掉宗巳身上半开的衬衫,更多的伤痕印入眼帘,怒气化成了千万只的蜜蜂窜进脑子,在我脑子里嗡嗡作响,几乎让我无法思考。

「怎麽回事?你给我说清楚这该死的伤痕到底是谁打的!」我很愤怒,宗巳或许也被我的愤怒吓到,他稍微软化下来。

「真峻,先把衣服还我。」

我不还,我执意要先听到宗巳的说法。

宗巳无可奈何,只好席地而坐「是我爸。」他露出苦笑,表情很痛苦「还记得他前一阵子因为被诬赖抄袭而被关进监狱吗?他出来之後就怪怪的,似乎是受了什麽刺激,他开始不想工作,然後被炒鱿鱼,接着他就开始酗酒,现在只要喝醉了就会开始打我和我妈。」

我很震惊,我是见过宗巳的父亲的,在他被抓进监狱之前他还是一个很和蔼可亲的父亲。

「被打很痛很痛,妈妈试图保护我,但只会被打个更惨,妈妈她是传统的妇女,她根本没有勇气揭露事实真相,我很想逃跑,逃到一个没有父亲的地方。」

宗巳说着说着就哭了,这麽多年了,我第一次看他哭,我无法克制自己安慰他的冲动,犹豫过後,我抱住了宗巳,小心翼翼的不碰到他的伤口,让他的头能靠在我的肩上,我感觉到我的肩膀湿了。

「没有关系的,你还有我。」我喜欢你,我在心底轻声补上。

宗巳并没有停止被打,好几次我都快看不下去,但却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麽,跟父母说了宗巳家的情形,但他们不相信。

他们说宗巳爸爸是很好的人,要我不要乱讲话。

这一天,我们又再一样的地点,校舍後的空地。

「宗巳。」

「干嘛?」

「痛吗?这些伤口。」

「废话。」他骂我,我甘愿被骂,因为的确是很废话。

我们不敢去保健室擦药,怕老师问起,於是我偷了家里的急救箱替宗巳敷药。

「真峻。」他最近很难得主动叫我。

「干嘛?」

「你喜欢我对吧?」

我愣住了,看见宗巳得意洋洋的笑容,我的脸红了起来「才……才没有,你这个自恋狂,怎麽会这样想啊?」

宗巳摇摇头,笑容更加扩大「别否认,我们逃跑的那天晚上我都听到了。」

「咦?你不是睡着了吗?」我根本没意识到这句话一出口也等於承认了。

「嘻嘻。」他嘻嘻笑着,接着转向我,「没关系啦。」他看起来不在乎装睡什麽的这一点「我很高兴真峻的告白欸。」他伸手握住我的手「我也喜欢真峻。」

这一句话我花了三秒才解读完毕,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像是大炮一样轰进我的脑子,我张大嘴,下一秒惊叫起来「什麽!」

「我也喜欢真峻,从小就喜欢你了。」他说,接着凑过来亲吻我,这是很轻很轻的一吻,但几乎让我无法呼吸。

「真峻。」

「……」

「真峻,我们殉情吧?」

我看着宗巳的脸,想知道他是不是开玩笑,但他似乎很认真。

他很痛苦,而且不想活了,要是宗巳自己一个人死掉,我一定也无法活下去,所以我答应了。

「好,那我们就殉情吧。」我讲得云淡风轻的,好像把殉情当成我们今天放学去吃冰一样简单。

他将衬衫穿好,没说话,但伸手握住我的手。

放学,我们骑车到几公里外的河边,那里的水真的很深,又快又湍急,要是掉下去一定没命吧,所以周围才围了高高的桅杆。

我们坐在上面,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我其实有这麽一点点失望,我们的感情才刚开始却又马上要结束了。

但我也有点高兴,我们会在最相爱的时候一起离开。

闲聊够了,时间也差不多了,最後,他吻了我,不是校舍後头那很轻的吻,而是一个深情的吻。

我也回吻他。

「真峻。」

「干嘛?」

「真峻,真峻,真峻。」他紧紧握住我的手,十指牢牢扣在一起「我们下辈子要继续当情人,然後那时我们一定会更幸福。」

「宗巳……」

宗巳笑了,在抽了这麽多解愁却徒劳无功的菸之後,他发自内心的笑了,我好喜欢这个笑容。

「数到三,我们一起跳。」

「好,一起数。」

曾经,我是不屑莎士比亚的,曾经,我认为殉情是一件蠢事,为了爱人喝下毒药或拿匕首刺进心脏的罗密欧与茱丽叶是世界上最愚蠢的人。

曾经……

直到现在。

现在,我才了解到,原来为了所爱的人而死是一件多麽需要勇气的事情,现在我才了解到,原来宁可死也不愿意和所爱的人分开,那是什麽样的感觉。

「一」

「二」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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