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子时,管理室後方警卫休息室。
范翡青用剪刀剪下绷带,仔细而小心翼翼地打上一个结之後,却没有立刻放开徐震罡的右手,只是捧在自己的手心里,低头凝视他历经战场风霜磨砺出来的线条纹路,不发一语。
十分不愉快的「会面」才刚告一段落,他们俩断然不可能继续留在B402泡茶谈天,但徐震罡的伤口不立即处理又不行,只得先来到这里替他上药,顺便透透气。
而徐震罡就这麽让她握着,一时之间也不晓得该对她说些什麽。
沉默的重量忽然间变得无比真实,压得彼此都快透不过气来。
终究还是范翡青轻轻叹了口气,率先开口:「震罡,不管你心里有多生我的气、多想痛骂我多管闲事,我都要告诉你──我必须这麽做。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是会做出相同的选择,就算用逼的也要逼你过来。」
「……为什麽?」半晌过後,才听见徐震罡艰难地挤出这个问句。
「你问我,我也不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可能是我对阿姨有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受,也或许单纯只是缘分问题,总之我无法视而不见。」
范翡青没有说出口的是,其实她不忍心继续看他对亲生母亲怀抱恨意,然後在这个心结的纠缠下,怏怏寡欢地渡过余生。
「那我呢?……我不晓得你是用什麽法子、从谁那里打听到我家从前发生的事,但,你究竟有没有想过我的心情?」徐震罡近乎咄咄逼人地质问道。
「对不起。」范翡青依旧只能用这麽苍白贫弱的话语回应。
「范翡青,你真的很过分。」
「我知道。对不起。」
「你别再跟我说对不起!我、不、需、要!」
「……」
「你凭什麽以为你有资格插手我的过去?」徐震罡冷漠着眼神,紧接着说出的话语也染上霜寒:「你以为要我面对曾经遗弃我跟我妹、让我们伤透了心、恨得不得了的『亲人』,是一件容易的事吗?」
「震罡,你要知道,阿姨她一直很後悔──」
「她是应该後悔!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恨她!那女人一声不响地消失了那麽多年之後,突然间,你竟然跟我说,她死了,但是直到死後都还很爱她亲手抛弃的孩子……这要我怎麽相信?你去叫她亲自到我眼前来说啊!叫她当着我的面承认她错了,承认她多麽後悔当初抛下我跟阿芬,多麽後悔再也无法亲眼看见阿芬好端端地活着……然後结婚生子,让我的外甥喊她一声外婆……」
徐震罡愈说愈激动,说到後来,语气因哽咽而变调,强自抑忍的热泪也不自觉地溢出,一滴接一滴渗入手上包紮完妥的绷带里。
范翡青极度不忍,索性站起身来,将此刻显得脆弱的他纳入自己怀里,「震罡,这些话,阿姨早就对我说过不止一次,每次都让我听得心酸……」
徐震罡的脸庞贴上她的腹部,终於再也忍不住,像个悲伤委屈到极点的孩子般,搂着她无声流泪。
「震罡,我听见阿姨一直在痛哭,尤其是当你说出那句绝不原谅她的话之後……」
「……」环住她腰际的手蓦地收紧几分。
「她,也就只是想见你们兄妹俩一面而已。」范翡青清楚感觉到上衣下摆濡湿的范围又向外扩大了一些,心头也是一阵抽痛,「震罡,你们过去发生的那些事……我感到很遗憾,真的非常遗憾。」
「来不及了……一切都已经太迟了……」即使他想要原谅母亲,也已经太晚、太晚,尽管脑海里一直深深烙印着年幼时母亲美丽的笑脸……
「不,不会的,一切都来得及的。」
「……翡青,让我想一想……我需要好好想一想……」
「那你的动作要快一点了,震罡。阿姨她现在的『状况』真的很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随时都有消失的可能。」范翡青明知道这种事根本急不来,力量微薄的她仅能这麽提醒他,却仍然止不住心焦。
事实上,她害怕,非常害怕。
这是最後的、也是唯一的一次机会了。
震罡他会不会想通得太晚?室友阿姨会不会等不到儿子收回残酷话语的那一刻?
如果他们母子俩之中,一个顽固地不肯解开心结、另一个支持不住提前离开这世界,又会造成怎样不幸的遗憾?她简直想都不敢想。
她才是最担心这一切会来不及的人。
翌日深夜,距离餐馆打烊还有一个小时,范翡青接到了徐震罡打来的电话。
电话彼端的他,声音是整整一个昼夜未曾入眠的沙哑:「翡青,我要见她。」
就这麽简短的一句话,让她顾不得会被大厨炒鱿鱼的风险,在生意最红火的周末夜晚,扯下身上的侍应生围巾,扔下一句:「我有很重要的急事,现在就要请假!」便立刻走人。
当范翡青赶回住处,一见到早已站在管理室前等着她的徐震罡,二话不说就牵起他的手坐电梯直奔四楼。
掏出钥匙打开B402大门之後,范翡青让徐震罡先进屋,但她却站在门外,明显没有跟进的打算。
「翡青……你不进来?」徐震罡怔怔地望着她。
她以了然的目光凝视着他,很明确地摇了下头,「你应该有些话要对阿姨说,而那是只有你跟她才能听懂的。我不要跟去凑热闹比较好。」
「可是,你不在的话……我怎麽知道她说了些什麽?」头一回,徐震罡表现出不曾有过的茫然无措,在她面前。
「你是她儿子,一定会明白她想告诉你什麽。去吧,我就在这里等你。」范翡青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推了他一把,然後将门关上。
她就倚墙站在公寓门外的走道上等着,等好不容易重逢的他们,好好地向彼此道别说再见……
徐震罡杵在原地,犹豫踟蹰了好一会儿,才重新迈开滞重的步伐,走向主卧房。当他再度扭开浴室的门把时,明明眼前所见与昨天晚上一模一样,但他就是没来由地胸口一窒,喉头及鼻腔极不舒服地发涩。
尤其是当他感觉到,脸庞上似乎就要拂来一阵凉风,但风向却诡异地在距他不到五公分处原地倏然而止。
他用力闭起眼睛,连续深呼吸好几次之後,才逼着自己对眼前空气开口说话。
「……阿芬死的时候,我就告诉自己,你这种人不值得原谅……但,我还是没办法做到,毕竟我不像你这麽心狠……实际上,我身上一直带着我跟阿芬和你一起合拍的那张旧照片,从你离开之後就一直保留到今天……
「很好笑吧?我也不知道自己这麽惦记着一个抛家弃子的狠心女人,到底是为了什麽?我想了一天一夜,总算勉强有了一个荒谬的答案……我想,我大概只是要让你知道一件事──我恨你,非常、非常恨你!恨到就算你死了也无法原谅……可是,其实我也很想念……你还待在那个家、我还跟平安健康的阿芬一起当你孩子的那段日子……」
彷佛地震来袭一般,周遭微凉的空气随着他的话语起了阵阵晃荡。
情绪激动的徐震罡并未察觉,只是低下头,抬起手揉了揉眉间,顺势抹了抹过於潮湿的眼角,这才睁开眼泛红丝的眼睛。
不知道是否是自己一夜未眠的错觉,睁眼的一霎那,他依稀看见年幼印象中的年轻母亲站在自己面前,满脸是泪地对他微笑着。
然而,当他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眼前又是空无一人的寻常浴室了。
不,还是有个地方不一样了──
昨天他一拳击在壁砖上残留的血印,翡青尚未加以清理;但,此时此刻,那块深褐色的血渍却起了变化,就像有一个透明人正一笔一划地用手指在上面写着字。
对……不……起……儿……子……谢……谢……你……
「凭什麽我要接受你的道歉?你离开之後有试着补偿过我和阿芬什麽吗?没有!」徐震罡忿忿不平地指控着,却听见自己道出的一字一句都带着哽咽,「要我原谅你,等你下辈子再说吧……转世轮回以後,你再来做我和阿芬的妈妈……到那时,你千万不能再懦弱地丢下我们……」
一……定……不……会……
岂料「会」字的最後一笔才写到一半,浴室内气息的隐隐流动就蓦地停止了,而且是彻彻底底的止息状态。
随之而来的变化,便是瞬间向上提高一、两度的正常室温。
惊愣了数秒後,徐震罡似乎意会过来发生了什麽事,眼角终於溢出咸涩的水份,让他再也看不清眼前景物,一如当年母亲转身离去之际,衔泪哭喊着「妈妈回来!」的他。
「……妈……」
就在徐震罡悲伤不已的时候,竟又瞧见血印上多出一行小字──
哥……我……也……该……走……了……你……要……保……重……
「阿芬?……阿芬!」
一直待在门外静候着的范翡青,一听见徐震罡激动的叫嚷声传来,立刻想也不想地冲进屋里,直奔他所在的主卧房浴室。
「震罡!怎麽了吗?」
等她一赶到现场,却只看见徐震罡对着他前夜留下的血印不断流下男儿泪。
但,范翡青瞧见的,也就是一大片普通的深褐色污渍而已,哪还有什麽手书呢?
「她……她们……都走了……」徐震罡再也忍不住地悲恸大哭。
他忍耐了那麽多年,该有多麽辛苦呢?他是该哭一哭的。
只不过,他也不希望她看见他哭泣的模样吧……
范翡青於是沉默下来,不再言语,然後大步走近徐震罡,从背後拥抱住哭得满面狼藉的他,给予他无声的安慰与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