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魚乾女與她的傭兵警衛 — 之三十三 陌路人

这一夜,已经长达半个多月未曾与她产生交集的室友,终於再次主动入梦来。

然而,叫范翡青倍感诧异又饱受惊吓的是,室友此时此刻的「状态」奇差无比;或者,更正确的说法是,她显现在自己眼前的形貌,完全就是她死前一刻的模样!

以往在梦中总是姿容绰约的室友阿姨,这回竟是披头散发、脸色惨白,不仅全身湿透,双手手腕更可看见怵目鲜血不停窜出……

「啊……阿姨……你……你……」老实说,范翡青真的吓呆了,完全手足无措。

「小青……不好意思,让你瞧见我这副凄惨相……但,我快要没有力气了……」室友用幽邈破碎的声音说道,显得无比虚弱。

「你怎麽……怎麽会变成这样?」过了半晌,范翡青好不容易才勉强镇静心神,问出心里的困惑。

「我也不知道,只觉得……思绪清醒的时间好像愈来愈短了……」梦中的室友阿姨甚至连站都站不住,说到一半就撑墙滑坐在地,「就连我每天都得重复一次当初自杀时的死法,那种痛苦也变得愈来愈模糊……我心里明白,可能就是这一、两天了吧……」

「阿姨!」范翡青愈听愈惶恐,强烈的直觉告诉她,室友阿姨的「时间」恐怕真的不多了。她走到室友身畔蹲下,不知所措地问:「那、那该怎麽办才好?我……我又能为你做些什麽?」

「小青……我好想念我的孩子……我好想见他们俩一面……我的儿子,还有我的女儿……」说着说着,两串清泪也跟着滑落室友惨无血色的哀戚脸庞。

而范翡青根本来不及有所回应,虚弱至极的室友就在原地转变成透明状,下一秒便消失不见了。

「阿姨──」蓦地,范翡青惊叫着自床上弹坐而起,甫惊醒的她冷汗涔涔,当下也顾不得穿拖鞋了,赤着脚便冲向对门的主卧房。

门把一扭即开,原本始终维持在低温状态的房间内部,突然间像是寒流离开、春日来临般回暖,这种种回归「正常」的迹象,让范翡青心头的忧虑不安更加浓烈。

她想也不想地冲进主卧附设的浴室,尽管温度略低,但她连续呼喊了室友几声,却仅能从皮肤上感受到一阵轻微的凉意,耳朵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了。

这时,范翡青着实体认到一个严峻的事实──她必须赶在室友阿姨彻底消散之前,完成她的遗愿,否则不仅室友阿姨走得不甘,她也会终生抱憾。

「阿姨,撑着点!拜托你一定要撑住,等我,等我晚上把震罡带过来……」范翡青对着浴缸的方向喃语着,许下人鬼之间最後的承诺。

当天早晨,范翡青仍一如往常地到餐馆工作,好不容易捱到入夜下班了,她却没有在第一时间返回住处,而是急匆匆地赶到徐震罡的公寓楼下,按下门铃。

徐震罡最近这阵子轮值早班,没有额外安排行程的话,这时候他一定是在家中休息,绝对找得到人。

正当范翡青想再按第二次门铃时,对讲机传来了对方尚算清醒的声音:「请问哪里找?」

「震罡,是我。」她深呼吸之後回应。

「翡青!这麽晚了,你不先回家,怎麽还跑到这里来找我?我帮你开楼下大门,有什麽事上来再说吧。」徐震罡颇感意外。

「不,不用了。」她顿了下,接着以略带几分沉重的口吻要求道:「震罡,你下来好不好?我有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没有你就完成不了。」

这是徐震罡第一次听见她这麽慎重其事又战战兢兢地恳求自己,虽然他也感到纳闷,但还是二话不说地答应了,「好,我马上下去。」

两分钟後,徐震罡一身轻便装束,来到她面前,关切地问:「翡青,怎麽了?」

「震罡,你一定要帮我这个忙!拜托!」范翡青说话的同时,立即扑向他怀里,将他抱得紧紧的。

「翡青?」徐震罡回搂着她,不明白是怎麽一回事。

「你答应我!好不好?」她闷着声音要求他。尽管她也知道这有多麽强人所难,但她已别无他法。

她如此异常着慌的模样,还是两人相识以来徐震罡未曾见过的。正是因为他很清楚,肯定有什麽她处理不来的大问题将她逼得急了,不然她也不会这样无理地勉强他,所以他想也不想地出声应允。

「……好,我答应你。那现在,你要我怎麽做?」

「陪我回家。」范翡青从他宽厚结实的怀中抬起头来,煞有介事地说道。

「啊?就这样?」徐震罡差点怀疑自己听错了,再次向她确认。

「对,就这样。」

「那……我们这就回去吧。」

一路上,范翡青一直缄默不语,但从她紧张得频频以齿咬唇、双手十指反覆缠握又松开的小动作,就看得出来她内心有多麽焦虑难安。

可无论徐震罡再怎麽探问,她说来说去就是那样一句话:「我现在还不能说,等你陪我回家以後就知道了。」让他实在拿她没辙,就算想安慰她也无从安慰起。

范翡青扪心自问,对於这个未经深思熟虑、几近冲动鲁莽的决定,究竟能不能成事?她是一点把握也没有。

可就算她和徐震罡都有大把大把的时间,但状况极糟的室友阿姨却是连一秒钟都浪费不起!她根本没有筹码和命运之神对赌。

回到住宅大楼,经过一楼管理室时,自然会和警卫同事打上照面。

阿祥一瞧见明明还不到值班时间、却提早和女友相偕出现的徐震罡,一时还有些好奇,随即便露出一种相当暧昧的表情,对他眨了下眼睛,摆明了在说:「嘿嘿,我了、我了,你们慢慢来,没关系啊!」

「阿祥,你别胡思乱想,翡青有事找我商量。」徐震罡大概知道阿祥脑子里在想些什麽五四三,有些受不了地摇摇头,但脚步未曾稍缓,依旧紧跟着范翡青略显急促的步伐。

「哈,女朋友当然是『有事』才会找你嘛!徐sir,真羡慕你哪!」

徐震罡简直懒得理他了,回给阿祥一记白眼,随即进入范翡青早已先一步置身其中的电梯里。

不过,他也意识到,这是范翡青自从上次电梯关人的意外之後,第一次乘坐电梯,而且很明显地不再有所畏惧,心里正为此感到欣慰时,范翡青却对他说了一句令他摸不着头绪的话。

「震罡,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啊?你无缘无故地干嘛要跟我说对不起?」

这时候,耳畔传来叮的一声,电梯门打开了。

范翡青只是对他抱歉地苦笑了下,便拉着他走到自家门前,打开门走进玄关後,甚至连徐震罡要弯身换穿拖鞋的时间都不给,直接拖着他走进主卧房。

「翡青?」徐震罡真的是被她的举动弄懵了。

「对不起,震罡,也许以後你会因此讨厌我,但我无论如何都必须带你来见一个人……她所剩的时间不多了,已经迫在眉睫。」范翡青一边说,一边打开了主卧房浴室的门。

「你在说什麽啊,翡青?这里除了我跟你,没有别人啊。」徐震罡一头雾水,无法理解她莫名其妙的举动。

然而,在没有对外窗的浴室里,却蓦地凭空起了一阵微微的凉风,盘旋在徐震罡身畔。

尽管只有短短的三秒钟,周遭的空气迅速回复宁静,但这异相确确实实让徐震罡瞬间愕然无言。

而不晓得出於何种缘故,徐震罡的目光下意识地集中在清理的光洁发亮、没有残留一滴水珠的白瓷浴缸,然後就那麽凝滞着,无法移转开来。

他就是很直觉地知道,那表面上看似空无一物的狭窄空间里,似乎有着什麽不容他抗拒闪躲的存在,感觉是睽违多时的熟悉……

「震罡,她……她很想你。」范翡青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如此纠结而为难,每个字、每个音节,都让她感到十分艰困费力。

「……你在说什麽?我不知道你口中的那个『她』是指谁……」徐震罡的声线依旧沉稳镇静,可是他背对着她的神情却愈显迷茫。

范翡青深深地吸进一口大气,站在门边单手扶住门把,觉得有支撑了,这才鼓起勇气吐出可能令他心痛欲裂的实情:「震罡,你听我说,你的妈妈黄秀枝……她很想念你和你妹妹,从她生前……一直想到她死後,她对你们的爱都没有减少半分──」

碰──

然而,她话尚未说完,就让一声砰然巨响吓得闭口不语。

只见徐震罡愤懑恚怒的一记重拳砸落在浴室的洁白壁砖上,力道之大,不仅让原本平整的磁砖产生龟裂痕迹,更让墙面染上一大片怵目惊心的红色血印。

但更令人害怕不安的,却是他仍旧维持平稳的声嗓:「翡青,别乱说话,你什麽都不知道……我妈在我跟我妹很小的时候就『失踪』了,所以,我们等於没有妈妈。」

「……」范翡青连忙以手摀嘴,惶恐心焦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呵呵。」忽然,徐震罡轻笑出声,「有那样抛家弃子的妈妈……如果我跟我妹打从一出生就是孤儿、跟那女人形同陌路的话,说不定那样还比较幸福。」

「震罡,不要这样……你别这样……」范翡青不无畏惧地望着他寂然不动的背影,耳畔则不停旋绕着室友阿姨模糊不清的幽咽啜泣声。

「我怎样了?我并不觉得有哪句话说错了。」徐震罡咽了下乾涩不已的咽喉,想把那份从心底猛窜上鼻腔的极度不适感立即弭平,然而视线却无法抑扼地渐趋模糊,控诉的音量也渐次提高:「如果我跟阿芬真的还有妈妈,为什麽这麽多年了,她都不曾回来看我们一眼?一次都没有!就在我们最需要她的时候,她抛下我们,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如果不是因为她那麽不负责任地掉头就走,阿芬也不会被那烂人欺负,最後还因为忧郁症发作跑去自杀!」

「唔──」忽然间,范翡青感到耳膜一阵锐利的刺痛,但这跟室友阿姨极端心痛的尖声嚎哭相比,根本不足为道。

过了一会儿,待双耳的不适感稍稍褪去,范翡青也总算找回自己的声音,理智督促着她,必须尽快替他清理伤口。

「震罡!先不要说这些了好不好?……你的手流了好多血,我帮你包紮──」

但徐震罡对她的话彷若未闻,连僵持的姿势都没有改动半分,只是死死地盯着浴缸中的某一点,一字一句道出他有生以来最为心狠决绝的话语──

「这辈子,我永远都不会原谅那个女人……绝、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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