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周的时间内,徐震罡每日忙着完成玛丽安指派下来的「不可能的任务」,浑身酸痛不已几乎是最基本的附带条件,累得他只要一坐下来不出两分钟就会打瞌睡。
但,他没有喊休息的资格,因为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私事,他得趁人在国外的期间处理妥当。
一如他事前的预期,玛丽安从来不曾让她的客户失望而返,徐震罡换上新义肢後的「集训」,只用了十天便大功告成,其余时间也足够让他安排其他行程,颇有余裕。
「嗯哼,表现得不错嘛。」这天玛丽安替他进行整体评估,在表格最後一个栏项中打上最後一个勾,相当满意地点头微笑,「徐,不得不说,你是我所有客户中配合度和实践力最高的一个。」
「呵,天晓得要换来你这句称赞,得花上多少代价。」徐震罡笑答。
「那也是你们自找的,既然敢扛枪上战场,就得有丢手断脚的心理准备。」玛丽安向来对上门求助的客户没有丝毫同情心,然後又顺带一提她的口头禅兼座右铭:「每个人都得──」
「每个人都得为自己的选择负起责任。」徐震罡立即接话。
玛丽安深深看了他一眼,随即挑了下眉,不无讥诮地说:「你倒是挺了解我,八成又是丹在你耳边嚼的舌根吧。」
「我跟他从受训期间起就是甘苦与共的同袍,他私底下谈得最多的,就是你。」
「这麽说来,他死了倒好……最起码以後不会再有人随便拿我当谈资,掀我的底。」玛丽安完成了归档工作,一把扯下理疗师的白袍,又换上风情万种的笑容。
「玛丽安,丹很爱你,你知道的。」
「他到死前最後一刻都惦念着我,那又怎样?」她拨了下头发,笑得相当没心没肺,「他的骨灰都洒进河里,一切就算完了。躺到我床上的男人已经多到能让他气得跳脚,当然,是在他还活着的前提下。」
徐震罡并未因此就对她指责挞伐,因为他知道在她轻佻不在乎的面具下,其实掩盖着与表相成反比的沉恸与悲哀。
他甚至怀疑,玛丽安之所以会采取那麽激进的方式为病患治疗,尤其是遭到截肢的伤兵,便是受到丹死於战场的刺激。
玛丽安极端痛恨战争,因为战争不仅造成许多无谓的伤亡,更是蛮横地夺去了她的爱人,永久的。
也因此,她对於志愿投身军事活动的军人和佣兵的心态,非常不以为然。
「好了,不聊这些倒尽胃口的话题了,今晚与我共进晚餐如何?」玛丽安抛出邀请。
「呵,感谢你的好意。不过,那个极度迷恋你的大学生怎麽办?」徐震罡笑着反问。
待在法国的这段期间,他就以好友的身分,暂时寄住在玛丽安家的客房──以少收她半个月房租为代价──玛丽安和累得像条狗似的他一起返回公寓後,打开电话答录机,总是能听见那男孩对她表达思念及爱意的留言,言语间尽是卑屈的讨好。
「啧,黏人的小毛头一个,等我心情好点的时候再摸摸他的头就好了。」她非常无所谓地耸耸肩,直奔主题:「所以,我们上哪儿吃晚餐?」
「尚比德之家。」徐震罡早有腹案,「有个认识的人今天也会到那里用餐。」
「你的朋友?」
「我一向不跟浑球做朋友。」他的眼神冷了下来。
「哦,这麽说来……是敌人罗?」玛丽安思忖了一会儿,露出十分兴味的笑容,「好像很有意思,那我非要过去凑热闹不可了。」
「随你高兴。不过,今晚我倒是需要你那玩伴的帮忙。你说他的兴趣是摄影,对吧?」
「嗯哼,你想找他做什麽?」玛丽安双臂环胸,兴味盎然地问。
「你替我问问他,我有一笔五百欧元的小外快,请他替我跟拍两个人,就这两、三天,看他要不要接。」
「呵呵呵,徐,你对付敌人出手可真大方呢。我真是愈来愈期待这场约会了。」玛丽安笑道,立刻拿起手机,拨通了小情人的电话。
前来法国的班机上,徐震罡搭乘的是经济舱,而此刻与他相隔三桌之远的那对男女,就坐在他的前排右侧。他一上机便戴上眼罩假寐,耳朵却留意听着他们俩的交谈内容。
或许是顾忌着同舱旅客多为华人,他们稍稍讨论了下这次出差洽商的行程,便不再多谈。而巴黎左岸的尚比德之家,就是他们为期十天的出差行,与客户最後餐叙的地点。
胆敢伤害他万分重视的人,他绝对会锱铢必较,一分一毫的妥协都没得商量。
「如果是在一年前,我绝对无法置信,你居然会为了一个女人付出到这种程度。」玛丽安望着他密切观察目标人物的脸,说得很是感慨。
徐震罡将视线从那对男女身上收了回来,与她对视,「心中有了值得在意的人,不是好事吗?我以为这也是你所希望的。」
「当然是好事,只不过……感觉自己好像被远远落下了,心里有点寂寞而已。」玛丽安举起餐後的雪莉酒杯,与他的轻碰一下,微弯的唇角挂着些许倦意。
「那小子只因为你的一句话,宁可牺牲比赛前重要的练习时间,来帮你朋友的忙,这样你还寂寞?」徐震罡透过玻璃窗的倒影,瞄了一眼坐在店内最角落、手上捧着相机「打工」的那个大男孩。
玛丽安勉强扯了扯嘴角,自嘲地笑笑,「我啊,还陷在梦里醒不来呢。」
「什麽梦?」
「一个我终於又把丹找回我身边的梦。」
「玛丽安……」徐震罡脑海中蓦然浮现阿德一直对他唠叨的那句「逝者已矣」,已经坏掉的东西或许可以修复,但已经死去的人,却再也不可能回来了。
「得了、得了,就是说说而已,你别用那种表情看我,我完全明白你想说什麽,所以你不要再废话了。」玛莉儿立刻挥了挥手,仰头将杯中雪莉酒一饮而尽。
「你别太苛责自己,这种遭遇……对谁来说都很不容易。」徐震罡默默叹息。
「呵,我像是那种自我怪罪的女人吗?真要说起来,也全是丹的错。偶尔我想起他,就忍不住要恨他……他害我给出的爱全被塞纳河冲走了,损失惨重哪!如果当初没那麽爱他,说不定现在的我就不会这麽裹足不前。」也就不会对那些爱过她的男人感到力不从心的道歉。
徐震罡拿起柠檬水替她斟进空杯,「这个男孩子,我觉得他不错,你可以认真考虑看看,给自己、也给他一个新的起点。」
「哈哈,徐,你知道我跟罗伊相差几岁吗?」玛丽安彷佛听到什麽笑话一般,笑着用手指比出了十七这数字,「这年龄差距可不是闹着玩的,我都够格当他妈了。」
「只要你愿意,任何理由都不会成为令你却步的藉口。」徐震罡淡淡地给出忠告,一语中的。
「总之,他还太年轻啦。」她摇头笑笑。
「难道你就很老吗?丹曾经跟我说过,当初他追你追得很辛苦,就是因为你总拿大他八岁这件事来压他,可是他从来没把它放在心上,也不曾因此後悔过。玛丽安,给那男孩机会,不也是给你自己机会吗?反正你也没有损失。」
「……」玛丽安抿了抿唇,好一会儿才不置可否地扔出一句:「我目前的单身生活也过得挺好,要这机会做什麽?」
「证明你此刻的犹豫是错的,用以後的幸福去证明,尽管现在的你无法想像。」徐震罡十分有把握地对她微笑。
玛丽安被他说得怔然,「……徐,好久没有联系,你居然变得这麽伶牙俐齿了。这也是那女孩带给你的改变吗?」
「也许吧。」如果是为了翡青,改变似乎也不是件坏事。徐震罡心想。
「啧,我从来不晓得原来恋爱中的男人看起来这麽碍眼。」玛丽安带笑地瞋他一眼,随即捞起皮包起身,因为目标人物已经双双离座,就要走出店门,看样子是打算返回下榻的饭店,「帐单就由你这位绅士接收罗。」
「应该的。那接下来的事就拜托你们了。」徐震罡一边说,一边对同时起身的罗伊点头示意,对方也颔首回应。
「呵,那有什麽问题?有我在一旁『监工』,他能不力求表现吗?」玛丽安很有信心地说完,便踏着优雅的脚步走向罗伊,两人自然而然地挽着手臂相偕离去。
他们俩并肩而行的背影,其实散发一种和谐的般配,只是玛丽安自己看不见罢了。
徐震罡目送两人走远,不禁低声自语道:「丹,你一定会祝福玛丽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