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安乐椅的轻摇下,依稀能闻到空气中淡淡的水彩味道。
向外延伸的屋檐遮挡住绝大多数的阳光,後院形成一片宜人的阴影,桂树枝叶在海风吹抚下沙沙作响,树木清爽的气味飘散在空气。我半眯着眼睛舒服的换了姿势,准备投入下一轮深睡。
木制画架上面有个尽尽只完成底色的水彩画,一整片带着橘光的蓝色大海以及灰白色海滩,归航的白渔船在远方悠哉行进。
明明早上才誓言今天一定要把画画完,我却敌不过风与阳光的诱惑,毫无挣扎的滑进黑甜梦境里。
不久之後天气会渐渐炎热,自海面吹来的风将无法感觉到任何的凉意,而是一大团潮湿温暖的热空气,照下来的阳光彷佛带着尖针般使人皮肤刺痛,观光客藉着暑假大举涌进七星潭、涌进民宿,到那个时候,就无法再享受这样惬意的午睡。
一这样想,更觉得这样的偷懒带着闲散的幸福气味。
原本就只是由渔民聚集而形成的小渔村,现在的七星潭除了长假之外便犹如荒城。侧耳听见的,只剩下寂静。间或出现的声音变得十分飘渺,远方传来的规律涛声、邮差骑乘的机车引擎声、短暂的几声狗吠……这些遥远声响只让这里的气氛显得更幽静。
突然,我听见了。
沉厚的撞击声。是肉体冲撞某种坚硬物体的声音,尽管声音微弱,听在耳里却如同雷鸣般清晰。
「糟了!」
我立刻从椅上弹起来,脚步还没站稳就急着冲进屋里。声音在空荡的客厅回响,等我发现声音来源不是来自母亲的房间,而是紧闭的大门口,被焦急扭紧的心才松懈下来。
咚、咚、咚,木板制成的大门摇晃着规律的频率,敲门的声响浑厚,就像用平坦而坚硬的物体撞击出来。
我边走向门口边往挂在墙上的行事历困惑的张望,确定今天并没有预订入住的客人。是谁在非观光时期的午後,用这麽执拗的方式敲着我家大门?
「来了!请问是哪位?」
拉开大门望向户外。第一个见到的是一双透亮的大眼睛和微微泛红的额头──看来她刚刚是用额头敲的门。
十多岁的短发少女双手提着旅行袋,用气闷的表情瞪视着自己,我瞬间说不出话来。
没有等我反应过来,她用怎麽样都算不上礼貌的动作,猛力把行李带塞到我怀里,然後自顾自的走进室内。
「对不起、对不起,我在後面忙,没有听见敲门声。」
「说谎。明明就是在偷睡觉。」她指着自己的右脸颊,「颜料都沾到了。」
面对眼前严厉的眼神,我露出有些心虚的微笑,连忙擦掉脸上的脏污。
「我都说过今天会回来,不来车站载我就算了,连大门都不开!」
说完,她气势十足的转身,过了一会儿,才用半是抱怨半是委屈的声音说:
「唯一的妹妹放暑假回家了,难道不能更重视一点吗?」
我伸出手,轻轻抚弄雨洁金褐色的短发。
「欢迎回来。」
夏天,开始了。
第二天,比往常起床稍早的时间,我就醒了。
框啷、框啷,门板上挂着的风铃发出一点都不优雅的声音,划破清晨的宁静,也把我从睡梦中吵醒。
一手抓起放在床头的闹钟。七点半,比预计起床的时间还早了半个小时。我不禁有些怨恨噪音的产生者。
一定是雨洁!
明明昨天这麽晚才回家。脑中还依稀记得昨晚的喧闹声,粗鲁拉开大门的她,一进家门就发出五音不全的歌声,显然醉得不轻。接着是桌椅碰撞声还有杂乱的脚步声。居然半夜两点才回家。
不是没有想过起床去照顾她。可是对妹妹才刚放暑假就彻夜玩乐的怒气、还有自认应该放手让妹妹学习自立的责任心,更重要的是;那甜蜜的睡意,让我悠然的再次沉入梦乡。
既然醒了,就起床吧。
按掉派不上用场的闹铃,搔搔睡乱的头发从床上站起来,思索着今天的行程。
是不是该帮客房换床单了?虽然游客还要一两个礼拜才会涌进来,但观光旺季总是会忙得分身乏术,提前准备不会有错。
但换新床单也就会顺便整理仓库……
想到那个被杂物塞得没有一丝喘息余地的空间,刚睡醒而浑沌的头脑就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一个人经营民宿,还是有点吃力啊……
先喝杯热茶醒脑再说。怀抱着这样的想法打开房门,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陌生的男人。
他站在兼吧台的柜台内,手上拿着马克杯和咖啡壶,脸上带着讶异神情看向我。
那瞬间,我的心跳吓得停止了一秒以上,但闻到隐藏在新鲜咖啡味中的稀薄酒味让我马上取回冷静。这个人一定是雨洁的酒友。这麽想的下一个瞬间,心里涌起了一阵小小的感动。
虽然衣着布满不少皱摺,但眼前这个男人穿着规矩的衬衫、牛仔裤,脚上是皮制休闲鞋。剪得整齐的短黑发,脸上也乾乾净净的,没有悬挂一些闪烁的银饰和铆钉。
原来雨洁也有这麽正经的朋友。
我忍住感动先打了招呼说:
「早安。」
男人尴尬的脸变得惊慌起来,但也礼貌地回答说:
「你好。你一定是姊姊吧。」
「我是姊姊雅洁,叫我雅洁就好。雨洁出门了吗?」
「啊,我叫阿沐。你是说你妹妹吗,大概十五分钟前出门了。」男人滔滔不绝的说,「天才刚亮就突然从房间开门冲出来,把我吓醒。劈头就问我『你是咖啡派还是茶派?』也没有等我回答就自己煮起咖啡。还一边喃喃自语的说着『早上喝咖啡最好,提神又能解酒。茶根本一点味道也没有,喜欢喝茶的都是怪人。』从浴室走出来就连灌三大杯,把煮好的咖啡都喝光了,再把用过的杯子一放就接着冲出门。」
男人眼神移向水槽里的脏杯子,脸上露出被重击之後的挫败表情。
「只丢下一句『好好待着,等我姊醒来会帮你做早餐。』我根本没有机会说话。明明昨天醉得一蹋糊涂,为什麽早上起来还能这麽精力充沛?」
「哈哈哈。」
身为姊姊的我实在没有办法为她辩驳,只能回以乾笑。
「这壶咖啡是我重新煮的。」叫做阿沐的男人脸上带着歉疚,「抱歉,没有问过你们就自己动手。」
「没关系,就当自己家。不要客气。对了,早上吃烤吐司和荷包蛋可以吗?」
「我都可以。」
我转身往厨房走去时,听见他出声问说:
「你不喝咖啡吗?」
我忍不住笑了,虽然身後的他看不到这个笑容。
「我是茶派。」
「对不起,我不应该乱说话。」
整个早餐时间,阿沐都摆出一张为难的脸。直到餐盘清空,才终於下定决心般低头向我道歉。沐浴过後的短发还带着点潮湿,披散在他的额头上,让看起来就端正的脸显得更为稚气。
换上乾净衣服的他一扫昨夜的狼狈,显得一副优良好青年的模样。
我为他过於单纯的个性感到惊讶。
雨洁竟然能交到这麽好的朋友。我再次觉得感动。
「不……这不是你的错。再怎麽说,也都是雨洁乱讲话。」
我语气中的笑意并没有拂去他眼中的担忧。
「我说话还是太随便了。还有住宿费跟餐费……」阿沐从口袋拿出钱包,「多少钱?」
「不用钱。」我摇摇手,希望他收回钱包。
「这里是民宿吧?我在这里住了一个晚上又吃了你们的早餐,应该付钱的。」
「再怎麽样,也不能收睡沙发的人的钱。」
说到这,我觉得非常不好意思。明明楼上空房这麽多,雨洁却不安排阿沐睡在任何一间,而是委屈人家在沙发上睡了一整夜。
他紧捏着手上的钱包,表情依然有些犹豫。
「这样好了。你来帮我个忙,用工作抵住宿费,怎麽样?」
阿沐愣了一下,接着点点头。
虽然时间还早,但早点准备一下中餐也不错。我这样想着,然後从冰箱里将作为中餐材料的地瓜叶和过猫摆满餐桌。
「可以帮我挑菜吗?」
「挑菜?」他一脸茫然。
「就是把老的、烂的叶子挑掉,像这样。」
我随手拿起一丛地瓜叶,把上头发黄、虫蚀严重的地方一一拔起来,丢进一旁的垃圾桶。阿沐目不转睛的看着,犹如第一次进游乐园的小朋友,脸上充满跃跃欲试的兴奋。
「可以吗?」
「我可以!」
他自信满满地回答。
就一个新手来说,表现得算是不错。虽然满手黏腻的菜汁让他看起来有点困扰,却没有出声抱怨,默默地工作。
有那麽一瞬间,我打算叫他帮我整理仓库。但想想之後还是作罢,请一个才初次见面的人做苦力,不管怎样充分的理由都会使我良心不安。
我拉过椅子跟他一起和这些叶菜奋战,随口问着:
「来花莲玩吗?」
「什麽?」
他因为专心在挑菜这件事情上,回答的速度有点迟缓。我又问了一次。
「你是来花莲观光吗?」
「算吧……想找个地方放松一下。」
「花莲是个很好的选择喔。生活步调比都市慢得多……虽然我也没有去过几次都市啦。」
「雅洁小姐都待在花莲吗?读书也是?」
雅洁小姐?我默默咀嚼这个奇异的称呼。然後决定不要太在意。
「我国小、国中、高中、大学都是在花莲念的。高雄、台北之类的城市只有去玩过几天,没有长住过。」
「老是待在同一个地方不会无聊吗?」
他微微张大的眼晴中有着纯粹的疑问。在他乾净的瞳仁中反映出来的却是一脸无措的我。
──难道你一辈子就这样吗?
他随口的、无心的疑问触及在我曾经的伤口上,我以为它已经痊癒了,没想到只是被覆盖着,轻轻一碰就显得鲜血淋漓。
胸口闷痛。
或许是查觉到我脸色的不对劲,也或许是单纯想改变话题,他轻描淡写的说:
「有人说过花莲的土地会黏人,我想是真的。」
我淡淡的笑着,暗自祈祷自己的笑容不要太过虚假。
挑菜工作很顺利的进行,我放下手边的事情起身从冷冻库拿出冰了一整夜的面包果,准备好好处理这道麻烦的美食。
「那是什麽?」阿沐好奇的问,
「这叫『巴基鲁』。」我扬扬手中的果实说。
「『巴基鲁』?」
「也就是面包果。『巴基鲁』是原住民的叫法。花莲人也都叫它『巴基鲁』。」
「就像是《小王子》里的猴面包果吗?」
猴面包果?我偏头想了一下,不确定的说:
「应该……差不多吧。」
「这样啊。」
阿沐双眼发光的凑过来,被那样热切的目光注视,我整个人都觉得不自在,他却完全没有发现,双眼笔直地看着我手上的硕大黄色果实。
这颗巴基鲁几乎有两个手掌这麽大,呈现椭圆形,鲜黄色的表皮上布满小小的凸起。虽然不像榴槤这麽严重,但外表同样很难引人食慾。
「长得跟波罗蜜好像。」
「因为都是桑科面包树属的。虽然长得像,味道完全不一样。」
我俐落的在地板上铺上报纸,并从橱柜里拿出削巴基鲁外皮专用的镰刀和工作手套。阿沐的眼神一直跟着我打转。
「要什麽要用镰刀跟手套?」
「因为要吃好吃的东西,总是要付出辛劳啊。」我用装模作样的语气说着,「等一下你就知道了。」
一刀削下去,乳白色的黏液就从果实的切口冒出来。尽管冰了一整夜,还是没办法完全冻住黏液。
我忍不住露出伤脑筋的表情,他的脸也变得扭曲起来。
「要不要摸摸看。」
我开玩笑地把果实递过去,阿沐看起来有些迟疑,却马上伸手摸了摸巴基鲁的表皮。指间的黏涩手感让他的脸皱成包子样。
嗯……我没想过他真的会摸。真有趣呀,这个人。
「摸起来很恶心。」餐桌上的卫生纸以光速的动作被抽取,他边苦着脸擦拭手掌边说,「这种东西真的好吃吗?」
可惜果实的黏液有点像强力胶,不是这麽简单用卫生纸就能擦去的,阿沐无奈看着黏在指间的卫生纸屑屑。我被他多变的表情逗笑了。
「不相信的话,我们晚上吃巴基鲁汤,你也过来一起来吃晚餐吧。」
「我可以过来吃晚餐吗?」
「当然可以。」
阿沐愣了一会儿,然後慢慢展露出笑容。是个很适合夏天的灿烂笑脸。
背起背包的阿沐说了再见。他的行李异常轻便,只有一个公事包大小的侧背包,看来顶多只能塞下两三套衣物。在金黄色的阳光下,他向我大大的挥手道别。
简单的整理了下餐桌,我走向母亲的房间。空洞的敲门声。
「妈。吃早餐了喔。」我又敲了几声,「要在餐桌吃吗?」
门内没有回应,只能隐约听见电视声。打开门,刺眼的日光灯光和电视萤光窜出门外,厚实的窗帘被严密拉起。全然没有一丝清晨气息的房间里,母亲正在床上安睡。
先关灯再关电视,躺在床上的母亲没有任何反应,如同死亡一般的沉静。床头柜上散落着药袋。
母亲是不是更苍老了一点?
「妈!起床了。」
「呜……」
尽管吵杂的声响刺激耳膜,她也只能发出不悦的呜咽声,无法清醒。
都是因为药物的关系。
我强忍住一把拉开窗帘和摇醒母亲的冲动,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无力感。整个人彷佛掉进黑洞,无止境的往下坠落、往下坠落……
草草整理过药袋,在床头柜上摆上三明治和热茶。我犹如逃难般,快速的离开这个空间。
家里改建成民宿不过是5年前的事。
父亲没有留下只字片语就离家之後,整个家崩解了一半。本来精神状况就不好的母亲,忧郁症变得越来越严重,外婆虽然一如既往的强悍,但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没有人知道父亲为什麽离开、也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他丢下丈母娘、妻子、两个年幼的女儿、入赘婿的身分、讨海人的工作,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父亲离开没多久,尽管家族没有明讲,但照顾外婆和母亲的责任落到了我身上。舅舅们都各自有了家庭,没有人能够担起责任回来照顾年迈的母亲和生病的妹妹。
身为长女,这也是理所当然的责任。
比起担下一家支柱的责任,我更害怕的是外婆和母亲间日渐严峻的气氛。父亲离家後,母亲因为打击太大而有些微的精神衰弱,身体已经不太灵活的外婆默默照顾病榻上的母亲,沉默以对的态度却比指责还令人难受。
「那种查埔人好在哪?」
小时候我曾听见不少次外婆用闽南语这样问着母亲,严肃的脸色和锐利的口吻,几乎像是责怪。话中的男人当然是父亲。我很久之後才知道,外婆疼惜独生的女儿,早就安排好村里的一个男人入赘。
没想到,半路杀出父亲这号人物,以及当时还在母亲肚子里的我。无父无母的父亲没有任何抗拒就接受了入赘,放弃原本货车司机的工作,投身在全然陌生的渔业当中。
记忆中的父亲总是沉默,不论跟我们在家里生活的时候,或是与舅舅们在渔场工作时。父亲总是待在角落无声而努力做着手上的工作,那异常低调的身影似乎在倾诉些什麽。
直到最後,我还是无法得知父亲真正的想法。
遗留在心中的只有父亲离去的身影,他嘴里叼着烟,踏着闲散的脚步,背对家门缓缓往离村的坡道上走去,就像进行一趟例常的散步。还在念国中的我和读小学二年级的妹妹,目送父亲走上坡道。
当时的我们并不知道,那是最後一次见到父亲。
「我回来了!」
下午五点。随着杂乱的风铃声,野猫般的妹妹终於回家了。浅金褐色的短发让人联想到狗毛,有菱有角的眉形和过於明亮的大眼睛都流露出不逊的傲气。
「回来啦。准备吃饭罗。」
把视线从热气蒸腾的汤锅中望向她,有那麽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好像见到了父亲。
不能让她发现自己的动摇。雨洁最讨厌别人说她长得像父亲。尽管他们是如此相似。
「今天怎麽这麽早出门?我原本还想叫你帮我整理仓库。」
「我最近都没空啦。」
「能不能抽个时间帮忙?一个人整理仓库有点吃力。」
雨洁愣了一下,彷佛无法理解我话中的意思。
「啊……因为阿嬷不在了。」
我们的外婆、民宿的第一任主人,在两年前过世了,从发现癌细胞到死亡不过两个多月的时间,快得几乎像是一场梦,就像在离世前都盘算着不要造成子孙们的负担。
雨洁搔了搔头,苦恼又急躁的样子。
「可是花莲青年团都要开会。」她灵机一动的说,「我之前不是说过在网站上面贴文章让大学生来打工换宿吗,你考虑得怎麽样?」
随便在网路上找个陌生人住在家里头吗?我摇了摇头,避开这个问题。
「不是才刚放暑假吗?为什麽这麽急着要开会?」
「为了反对渡假饭店开发案啊。」雨洁透亮的双眼紧紧盯着我不放,「姊,你不会不知道吧?」
我心虚地缩了下脖子,说:
「知道啊。」
只是不太关心而已。当然,我不敢在雨洁面前说出来。
七星潭海滨有计画要建设大型渡假村,这件事并不需要特别去打听,消息早就口耳相传流遍整个村子。大多数人是认同的,或是默默的接受,少数反对派不是极度维护渔村传统、排斥观光客的老人家,就是环保意识高涨的年轻一辈。
几个保守派的爷爷伯伯常以串门子之名进行说服之实,来住宿的年轻人也曾义愤填膺的发表演说,我却无法拥有跟他们一样的激情。
光是经营这家民宿就已经花费所有的精力,实在没有办法思考更复杂的问题。
环保还有守护传统,这一切都太遥远。
「对了。客人走罗?」
雨洁东张西望着。我暗自松了一口气,她绝对不会知道我有多庆幸转变了话题。
「客人?今天没有客人入住喔。」
「咦?就是早上那个穿衬衫,长得很帅的的男生啊。」
「他不是你朋友吗?」
「才不是!」雨洁马上反驳,似乎在忍耐不要对我翻白眼,「我怎麽可能有那种穿衬衫、头发不剃不染的朋友。」
「是啊!」我豁然开朗,然後喃喃的说,「难怪我一直都觉得很奇怪,你怎麽可能交这麽正派的朋友。」
「姊,你是说我交的朋友都是邪门歪道吗?」
「现在这个不是重点。」我有些尴尬的把敏感问题摆到一边,「他真的不是你朋友?」
「就说我没有这种朋友!我以为他是民宿的客人啊。」她彷佛求救般的望向我,「所以他不是客人?」
我一脸严肃的摇摇头。雨洁把本就凌乱的金发抓得更乱了。
「那他是谁?我还好心帮他泡咖啡耶。」
「不要说谎!」我纠正说,「你明明就把咖啡都喝光了。」
「你怎麽知道?」
「阿沐跟我说的。」
「谁是阿沐啊?」
「就是早上那个男生,他说他叫阿沐。」
「你跟他说话?」雨洁瞪大了眼睛,「他是陌生人耶。」
「我现在才知道他是陌生人。那时候我以为他是你朋友啊,不打声招呼很不礼貌吧?」
一阵无力感掳获了我,我下意识拉了椅子坐下。
也不知道是谁先开始,等发现的时候,我们已经不约而同的看着母亲房间的门板。一如以往,房门紧闭。
「不可能。」我率先说。
「也是。」雨洁说话的语气轻微得像是叹息,「如果妈真的带朋友回来,我现在就买排炮回来放,庆祝一下。」
早上跟那个陌生人相处的场景一点点浮上心头。有哪里不对劲吗?有什麽小地方能透露他的身份吗?
不行!什麽都想不起来。
与纠着一张脸的我不同,雨洁的脸色越来越沉重、越来越难看。她用纸片般的苍白脸色看着我。
「我想起来了……姊,他真的是客人。是我昨天晚上拉回来的客人。」
「咦?」
「昨天……我不是跟朋友去喝酒吗?」难得的,一直强势的她语调开始含糊起来,「晚上回来的时候看见他一副观光客的样子在村子里闲晃,就把他拉进来了。」
「所以他是你带回来的客人?」我的声音扬了起来,「这麽重要的事情怎麽现在才说!」
「我刚刚才想起来。」雨洁瘫坐在椅上,长叹一句,「一定是昨天的高粱掺伏特加……」
那是可以掺在一起喝的东西吗?我决定先不去想这个问题。
「你把他拉进来之後,就把客人一个人丢在客厅然後自己跑去睡觉吗?」
「我有帮他安排房间!……应该,有吧?」雨洁摇晃着脑袋,然後一脸茫然的望着我。
「没有。你没有。」我绝望的说,「难怪他要付我住宿费……」
「你收了吗?」
「怎麽可能收。他可是睡在沙发上耶!不过我有请他帮我挑菜代替住宿费。」我忍不住掩面呻吟,「啊!我居然这样对客人,他对我们店的印象一定糟透了。」
「也是啦,这样还收住宿费好像有点……」
说是这样说,雨洁却抿着嘴,似乎觉得有点可惜。没多久,她突然站起身来。
「他会不会在网路上留负评?」
「应该不会吧。他还帮我做事,看起来不像那种人。」
「这种事情谁知道啊。你知道网路上的负评对我们店的影响有多大吗?」
我的话根本没有进到她的耳朵里,雨洁飞快的冲进吧台,打开里头的笔记型电脑,没多久就发现电脑不只插头没插,电池还完全都没有电,根本开不了机。
「你多久没有开电脑了?」她回头瞪我。
说实在的,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的答案。
「我不是说过要好好经营网站!还有打工代宿的事情也是,你都没有弄……」
下一秒,雨洁彻底放弃跟我沟通,从口袋拿出智慧型手机……
框啷框啷,风铃声响起。
一张媲美夏日朝阳的笑脸出现在门口。
「我赶上晚餐时间了吗?」
在吓呆的我和雨洁面前,阿沐询问似的让视线在我们身上来回移动。
阿沐,跟我一样大的二十六岁,身高一百七十五公分,体重六十三公斤,来自台北,职业是街头艺人。
「街头艺人?」雨洁的眼神充满质疑,「表演什麽的?」
她翘着二郎腿坐在餐桌椅上,双手环胸,下巴傲慢的微微抬起。非常熟练的摆出不可一世、盛气凌人的模样。
她到底都在大学学了些什麽?
「雨洁。」我拉拉她的衣角,「讲话客气一点。」
「这是面试。要是连这种态度就受不了,那遇到难缠的客人怎麽办?」
我对阿沐解释着说:
「你不要担心。不要有像雨洁这麽难搞的客人,起码这五年来我都没有遇过。」
雨洁扫了我一眼,似乎很不服气我拆她的台。
「你之前都表演什麽?」
阿沐一脸不可思议的看着眼前这个小他六岁,却气势高昂的大学女孩,吞吞吐吐的说:
「都有。吉他、钢琴、小提琴,大部份乐器我应该都会一点。最主要表演的是钢琴。」
「音乐家的话,手不是很重要吗?可是在我们这边工作要做粗活,可以吗?」
「虽然我没做过,但会尽力。」
也太老实了。雨洁这样嘟囔着。不过要是穿得一丝不苟、手指乾净洁白的他说自己擅长粗活和做家事,也很难让人信服吧。手脚修长的他穿着棕色的休闲裤和浅蓝色的短袖衬衫,一头仔细整理过的清爽短发。就算在台北,一定也过着优雅的生活。
早上他拿出的皮夹,可是LV的。
或许跟我察觉到一样的东西,雨洁缩起肩膀,喉咙发出低鸣的声音,像台中古电脑般拼命思考着。
「我看还是……」
「就这样决定了!」我打断她的话,「工作时间从早上十点到下午三点,除了住宿以外还包三餐。」
「姊?」
「先吃晚餐吧。等下我带你到你的房间。」
「姊!」
我回望语调中带着怨气的她。
「跟在网路上随便找不认识的人比起来,找认识的人不是更好吗?更何况,阿沐早上还帮了我的忙。」
我笔直的看着雨洁,直到她示弱般移开视线,别扭的说:
「好啦,你说的算。」
※※※
挂掉电话,在月历上标住记号,写下预订入住客人的资料。
进入观光季的民宿清晨依然很安静,毕竟七星潭除了海之外,就剩下柴鱼博物馆和一家以羊奶为卖点的咖啡厅这两个算是知名的景点,能停驻的地方不多,加上这里的海滨属於危险海域,不能下水嬉戏。虽然往来的观光客很多,却都是草草走过。
昨晚入住的大学情侣档客人也在早上七点退房,连早餐都没吃便赶着骑车前往下一个观光景点。
客人来去匆匆并没有什麽不好,反而在招待上能省去不少心力,
可是见到宽敞的客厅毫无人气、细心挑选的书籍杂志光亮如新,还是会感到些许的寂寞。
「有客人吗?」
阿沐从折DM这个单调的工作抬起头来。
「嗯。下下礼拜会过来。」
「太好了,希望能有多一点客人。」他开心的说。
不管看过几次,总会被他灵巧的手指动作吸引。翻动、旋转、对齐、按压,纤长的手指如蝴蝶轻巧的移动,带着独特的韵律感在空气中勾勒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间接让手下成型的DM也沾染上奇异的艺术感。
也不知道阿沐从哪里翻出这些宣传单。连老板都已经遗忘的工作,他却做得津津有味。因为他的动作实在太优雅,我很难说出发DM这件事在四年前已经被证实是无用的行销方式,就算折得再工整,我们也没有可以地方发。
在良心的谴责下,我终於说:
「今天就先这样吧,你可以下班了。」
「谢谢。」
尽管这样说,手上的工作却没有停下来。
「那些宣传单我来处理就好,你可以去其他地方逛逛。你刚来花莲不久,一定很多地方想去吧。」
「我还想多折一下。」
他的固执让我几乎想对他说出实话,拜托他不要再加深我的罪恶感。
「太久没有玩乐器感觉手指变得有点迟钝。大概是职业病。」
阿沐把桌面当作键盘,流畅的弹奏一小段。虽然不知道发出什麽样的音阶,光是手指灵巧的移动就足以成为一场高超的表演。他却不甚满意地盯着自己的指尖。
「还是差了一点。」
我感同身受的点点头。
「我懂、我懂!我要是太久没碰铅笔也会觉得怪怪的。」
「虽然想忘记一切好好放一次假,却没有想像中那麽容易。」他一脸感伤,犹如叹息般的说,「光是忘记就花费了所有的心力。」
语气很轻,里头的心意却很重。空气瞬间被凝结了。我试着寻找新的话题。
「你会想玩乐器吗?如果是吉他之类的……」
碰!雨洁房间传来巨响,打破我们之间沉静的气氛。
「没事。」她微弱的声音透过门板传出来,「只是衣柜的门掉下来了。」
我拉开房门,只见到她脸色苍白,像面对杀父仇人一样瞪着满地的衣物,还有被压倒在地的衣柜门板。地上的行李箱大开着,里头的衣裤纠结并杂乱的交缠,像某种被开肠破肚的生物。
放暑假一个多礼拜之後,妹妹终於想到要整理行李,这份自动自发让我觉得很开心。但原本就不算整齐的房间被弄得像行刑现场,该给的赞美我怎麽样都说不出口。
「要帮忙吗?」
她没有反应。
「要我帮忙吗?」这次加大了声音。
雨洁呆了下才後知後觉的看向我,脸上带着睡眠不足和酒後的浓浓疲累。
「不用!我可以自己整理。」她斩钉截铁地说完,便伸手抓乱蓬松的金发,自责地喃喃自语,「一定是因为茅台……」
昨天喝了茅台啊。我忍下要叹出的气,让房门开着,走去吧台准备胃药和白开水。
「今天早上,雨洁像熊一样的冲出房门,然後跟牛一样的猛灌黑咖啡,之後就跑到浴室吐了。」经过阿沐时,就像刚刚亲眼目睹一场生死危机般,担忧又焦急的叨叨絮絮,「我还以为她要把肠子都吐出来。我那时候站在浴室门口问她要不要帮忙,可是连自己说话的声音都听不见,简直跟打雷有得比。」
「她都这样。」我无奈的说,「『吐出来就没事了。』总是这样说。吐完之後真的都一副清爽的样子,我也没有办法再管她。」
「就算再喜欢喝,吐成这样也有点太夸张了。」他将视线投向虚掩的房门,「简直像为了吐才喝酒。」
「你……」我看向他,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直到他用困惑的眼神回望我,才结结巴巴的说,「……你的感觉很敏锐。」
一脸摸不着头绪的阿沐张开嘴,正想再说些什麽的时候,一道激烈的音乐爆出声来。尖锐的锁呐、震撼的锣钹,如雨点般无一处停歇的鼓点以及情绪激昂的放声嘶吼,就像突袭的炮击,把午间的幽静轰炸得灰飞湮灭。
尽管音量马上就被调小,那清楚的乐声还是不受干扰的窜进耳里。
在过於突然的刺激产生的空白之後,我的心底响起警钟。
「啊!是神棍乐团。」
阿沐的尾音还没有落下,始终紧闭的那扇门打开了。母亲满脸怒气的冲了出来,在我还来不及阻止时就对着房内的雨洁大声说:
「关雨洁,你造反啊!」
糟了。我把水杯和药丸随手放在吧台上,快步走到母亲身边。
「我只是在听音乐。」还处於宿醉中的雨洁声音飘忽,但下一秒,她的眼神充满敌意,「这样也不行吗?我又没干嘛。」
「听音乐要放这麽大声吗?你是要放给全村听是不是?还放这种哭调仔,我知道你想要我死,不用放这些东西激我。我现在就去跳海、现在就死给你看!」
雨洁愣住了。任她再冲动,关系到母亲生死也没有办法马上做出反应。
「妈。雨洁不是故意的。」
「你看看她那个样子。」母亲指着雨洁,激动的对我说,「你看看她跟我说话的样子,就跟她爸一模一样。我养她干嘛?把她养大之後再抛弃我吗?我乾脆现在跳海跳一跳,省得以後被这个不孝的东西虐待。」
「妈!」
我大喊,希望截断母亲过於嗜血的尖锐话语或是削减其中伤人的力道。可是来不及,雨洁总是有力的视线开始飘移,里头的光芒忽然熄灭。
我还是保护不了她。
用放大的音量武装自己的脆弱,她急躁的说:
「说这麽多年你不烦啊?不要再用死不死来吓我……」
「雨洁。」
在我轻声喝斥後,雨洁皱紧眉头,垂下头,身体开始不安的扭动。她在压抑怒气和安慰自己受伤的心。
为什麽总是这样呢?明明是一家人却总是彼此伤害?我试着忽略上前紧紧拥抱妹妹的冲动,对母亲说:
「我以後会叫雨洁注意一下音量。你不要想太多,她只是刚好喜欢这种歌。」
「对啊,老板娘。这个乐团的风格本来就是这样。」终於找到机会说话的阿沐也出声缓颊,「这是传统乐器和摇滚的结合,是一种音乐上的创新,没有不敬的意思。」
母亲好像这时才发现有外人在场,激动的情绪跟着收歛起来。
「阿沐,你也在啊?天气这麽好怎麽都没有出去玩?」似乎是因为家丑外扬而不好意思,母亲说话的方式比往常亢奋,「年轻人就要多出门走走看看啊。」
「既然是渡假,我想好好放松、休息,出去玩太累了。」
「不可以这样!难得来花莲就应该好好玩玩。」母亲转向我说,「你这个老板怎麽当的,都不关心员工!」
我苦笑说:
「是、是。真的很抱歉。」
阿沐不好意思的抓抓脸颊,还在思索该怎麽回话的时候,母亲就下了结论说:
「快带人家去玩。免得村子里的人说我们虐待客人。」
不、我不是客人是员工。阿沐气虚的想推拒这番好意,却被母亲一步步赶出门外。虽然没有说出口,母亲是喜欢阿沐的。当见到天花板上的吊扇被擦乾净、早就没用的笨重柴油暖器终於被收进仓库里时,母亲就会感叹的说,家里还是要有个男人啊。
母亲能不再困在小小的房间里,可以稍微跟其他人有些接触,固然让我开心。但是现实的问题不能不顾虑啊。
「我还要整理用过的房间……」
「你就带阿沐出去吃饭吧。」雨洁把车锁匙递给我,「店我来顾。」
「你不是要去开会?」
「少去一次不会怎麽样。」她轻蔑的撇了母亲一眼,「不然你要开口的人打扫吗?那我们还是提早关门好了。」
「妈不是这样的。她以前很喜欢打扫、也很爱乾净……」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那个时候我还在地上爬吧。」
不屑的说完,雨洁转身走上楼梯,接替我揽下顾店的工作。对母亲的袒护话语还含在口中,尽管我想勾起雨洁对从前母亲的回忆,但八岁前的记忆,对她而言应该比昨夜的梦境还要虚幻。
我总是不知道哪样比较幸福;不知道家庭曾经和乐,专心一志对自己的困境感到愤怒的雨洁,还是对现况一愁末展,但能从过往回忆中得到安慰的我?
不论如何,我都希望雨洁能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