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一寸一寸的暗下来。
间歇的休息通常是夜晚,那些壮汉都会回去。没有被粗暴凌迟和侵犯的时候,她躺在肮脏冰冷的地上,望着灰暗的泥墙。
那颜色一如她逐渐死去的心。
满脸满身自己的鲜血,被綑缚的四肢,衣不蔽体的裙裳。她发着高烧,病的非常非常重。
清末的福尔摩莎,某处荒山野岭的破屋子。就算是盛夏夜晚,依旧抵挡不住山间的冷风。
昏昏沉沉的,分不清楚有没有睡着,当太阳微弱的光芒再次奢侈地落在她脸上,门正好打开了。
一个娇俏可爱的英国少女领着士兵走进来,还有那几个壮汉。
泪痕未乾,但她连哭泣的能力都没有。壮汉用熟悉的方法割开她的小腿,在血淋淋的伤口间塞进冰凉的翡翠时,她睁着迷茫空洞的眼眸,呼唤少女。
「瑞亚……」她也分不出来是在叫少女还是自己,这少女的名字从英文翻译过来,就跟她的名字──芮雅,念法相同。
那个曾经被吴江用温柔的嗓音呼唤过的名字。
她的声音沙哑的让人无法辨识,「吴江、吴江他好吗?」几乎是用尽所有力气问的,芮雅只看见少女焕发的面容窜出凶狠的戾气,就如她的怨一般的恨。
「直接开始吧。」少女冰凉的话穿透了芮雅的心,壮汉抬起她的双腿,在伤痕累累的私处逞凶斗狠地蹂躏出鲜血来。
疼的牙龈发酸。
每当这个时候,她都想要快点结束掉这种令人痛苦的日子。她知道为什麽瑞亚要这麽对她,不论是她的爱,还是瑞亚的爱,甚至是这麽乖舛的命运,都只源於一个人。
***
芮雅失踪了。
吴江乍闻此事心头一震,在瑞亚面前却只能故做冷然。
他已非芮雅的未婚夫,又娶了英国领事馆的女子瑞亚为妻。他跟林家再也毫无关系,芮雅怎麽了轮不到他来操心。
可他没由来的烦躁,瑞亚没日没夜的任性更让他发狂。他出身世家,家教一直很好,所以拚命告诉自己没有什麽过不去的。
瑞亚满是讽刺的注视自己的夫君。装,让你装!你能装到什麽时候?
这麽死心眼的人,若非她威逼利诱,他才不会娶她。
一个人的低落,往往会牵连到另一个在意他的人。虽然每个人都清楚瑞亚的大小姐脾气,但她越来越跋扈,对谁都颐指气使,终於在某个疲倦的夜晚把吴江惹毛了。
「瑞亚,你搞什麽?」吴江因为公事繁忙,口吻显得很没底气。
瑞亚不明所以,明明是他引起的,她哪里来的宽容大度让自己的丈夫为别的女人魂不守舍?
「麻烦你收敛点儿。」吴江叹口气,就像安抚家中惹事生非的孩子。
「吴江,你什麽意思?」瑞亚眼里滚着泪水。
「我说你够了没有?我已经很累了,白天的公事还不够多吗?别让我烦了!」
硬碰硬的结果只有一个。失去芮雅後,他虽然对自己的妻子不耐烦,但大声怒吼却是从来没有过,瑞亚难以忍受的羞愤,不甘示弱喊回去。
「累?我是你的妻子,可不可以对我好点儿?」瑞亚叉着腰质问他,「你只对那个女人有耐心对不对?她做什麽你都不会厌烦,你和我都只是演戏罢了,我不知道吗?为了我的身分你不惜抛弃她!」
被戳中最不能触碰的地雷,吴江爆发了。
「你先惦惦自己的斤两,明知道我有未婚妻还勾引我。我的确是为了你的身份,你想知道的就是这个?满意了没?」吴江拍桌而起,不悦的吼叫回荡在静谧的院子里。
不……以前的吴江不会这样的。瑞亚有须臾的愣怔。她以为就算是事实,吴江也不会豪不避讳的说出口,她以为他也会心疼她,或是出於心虚和愧疚拒绝回答,可是……
为什麽?怎麽会变成这样?
她失控了,娇嫩的声音在此时显的尖锐起来,歇斯底里的诉说那些成就都是因为自己的恩赐。吴江觉得很头痛,不甘和自尊却压过这些无奈。
吵得家翻宅乱,院子里的家仆们被引来,却谁也不敢推开那扇精细华贵的房门。
她为这场得来不易婚姻付出了多少心血,甚至不惜违逆父亲,胁迫他非吴江不嫁。最後却落得被如此践踏的下场。瑞亚很想哭,可是她倔强的脾气却让她硬生生忍住了。
娇生惯养的她,头一回这麽委屈的隐忍。
她简直就要抓狂了。
少女俏丽的脸庞扭曲的不成人形,走上前狠狠踹了芮雅一脚。不,还不够,必须更多、更多!
「都是你、都是你!吴江是我的丈夫,你好意思过问他?他是我的,是我瑞亚的!」她接过士兵拿来的长鞭,用力往地上的女人身上抽打。女人痛苦的呻吟,却再也流不出一滴泪水。
「你有什麽好?他怎能这样对我!」
芮雅身上的伤痕不断增加,新伤旧伤交错蜿蜒,原本白皙晶莹的肌肤变的火红一片,满是脓血和热辣的伤口。
各式各样的工具散落在地上,瑞亚望着那清纯娇憨的脸孔,那慑去她丈夫所有心魂的脸孔,胸中的怒意一发不可收拾地升腾起来。
她捡起沾满鲜血的小刀,跨坐在芮雅纤瘦的身躯上,冰般的刀刃在芮雅脸上割出一道又一道深深的血痕。芮雅凄厉的尖叫,扭动脆弱的身体却怎麽也挣脱不开来这个丧心病狂的少女。
林芮雅,林芮雅啊──
壮汉递来她吩咐的热铁,她拧笑着,狂笑着将炙热铁块按在芮雅惨不忍睹的面庞。
背部压着寒冷刺骨的地面,脸上却传来相映的滚烫灼烧,「嘶──」的声音烧出无法克制的惨叫,少女变本加厉把烙铁塞进她嘴里,在听见她嘶哑绝望的哀鸣时发疯般地大笑起来。
你活该,林芮雅,都是你应得的!
压在身上的少女面目狰狞,像野兽一般狂吼不止。不,那不是人,被怨恨掠夺心智的人远比青面獠牙的恶鬼还令人惧怕,终将会沦为可怖的恶魔,堕入无边地狱。
她为什麽任由这个来路不名的少女糟蹋?若不是这少女,她就不会失去吴江充满情意的吴侬软语。她记得暖春里彼此羞怯的笑靥,他所有的贴心,所有的柔情,那无比真挚清澈的眼神,只倒映在她眼里。
思及此,她心中略过一抹酸涩的刺痛。吴江,吴江他还好吗?他还是那个总是温柔得让她心疼的江子吗?
瑞亚是你的妻子。芮雅在朦胧的痛楚之中想着。你把那些甜美的梦都还给我吧,这样我就能无牵无挂的恨了,还给我吧!让我体贴你最後一次。
她的情意、怨怼和屈辱,化作被遗弃在山林里因仇恨而变的腥红的眼珠,每当午夜梦回,都会成为他们挥之不去的梦魇,深深烙刻进灵魂。
这是你们应得的。罪孽。
和吴江大吵一架,最後也不了了之,表面上融洽甜蜜,事实上他们的关系已渐趋破裂。
寻思过要分开,但芮雅银铃似的笑声早就消失在遥不可及的过往。
这场婚姻是所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华美的门推开,只是出残破的悲剧,却因为不能回头,一时的过错就得终生懊悔。
瑞亚时时刻刻煎熬着,发泄这复杂情绪的唯一途径就是看着过往的情敌被她的怒气撕裂。
她对芮雅的怨恨,并不亚於芮雅对她,她始终明白却装作不知道──她总有一天会为此遭到报应。
可是她不後悔,她的心已经发狂了,爱着吴江而狂。报应什麽的,她不在乎,只要吴江一直在她身边,付出任何代价都值得!
她学会软化求全,即使任性,也让吴江找不到理由来对她发脾气,为了这场殇情,她用尽心机,最少在肉体上她是彻彻底底的,把吴江给监禁了。
他再也不会离开她。
「吴江,明天就要回我的国家去了唷!你期待吗?」瑞亚笑咪咪的问,在他办公的时候滔滔不绝。
她忽略吴江的敷衍了事,沉浸在她自己的想像里。这样吴江才不会骂她,她就不会被心爱的吴江伤害。
有很多时候,吴江真的觉得她疯了。
不,每个人都疯了吧?他跟瑞亚,还有林家、吴家,不管是谁都,疯了吧?
於是他也选择对自己的命运沉默,坐上前往英国的邮轮,永不回头。
妾当惜君兮。
他忽然想起芮雅温润的容颜。
再看一眼怀抱亲爱的故土,和一眼轮船航行的未知方向。
芮雅和他一起长大,十七岁的时候他开始慢慢接掌家里的陶业,空闲时他会到林家去陪陪芮雅,往往一坐就是整个下午。
他不得不承认,他的心在送出那个博得佳人一笑的小蚂蚱时就遗留在她身上,再也拿不回来。
「江子,春天来了,我们去看花。」
桌子对面的芮雅抬起头来,手中书页被春风吹成一片片美丽的蝶翅。
细细的发丝飘起来,吴江不知道为什麽,没有办法拒绝她的要求。
看着芮雅安详地躺在茵茵绿草铺成的软垫上,粉嫩花瓣点缀着乌黑亮丽的麻花辫子、凝脂般的肌肤、因躺卧而摊开成扇形的裙裾。
他躺到佳人身边,一瓣一瓣细心地将沾在她身上花的碎片拈起来扔到一旁,不知怎麽的,心里满溢得快要融化。
芮雅舒服的蹭了蹭他的手,往他肩头偎过去。
回去的时候下着绵绵密密的春雨,他摘了一枝大荷叶为两人遮雨。微凉雨中她开朗的笑声魂牵梦萦,进驻了整个雨季。
城镇西南边,他们偶尔会经过一个无人居住的小筑。因为躲雨,他们在滴雨的屋檐下捡到一窝初生乳燕。
母燕不知何故离了巢再也没有回来,一只小燕孤苦无依的蜷在窝里,看见有人接近便吱吱喳喳的叫起来。
他们找来梯子,芮雅小心的哺喂小燕清水。日日来,小燕见到他们就知道有食物,毫不陌生的吵闹乞食。
整个雨季,吴江会在下雨时撑着伞来接芮雅,他们把小筑收拾过,室内会漏水,就坐在门外的屋檐下互背诗书。
天晴时芮雅会坐在小筑旁边的秋千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晃着,柔声念出诗歌。小燕子吵吵闹闹地陪伴了他们一个温暖的春夏,轻盈歌颂他们念过的每一首诗。
有一回,他的陶厂有会议要开,错过了和芮雅约定的时间。从工厂赶到林家时已经飘起细雨,却不见熟悉的身影在门口守候。
冒雨跑到小筑,芮雅在屋檐下焦急的徘徊踱步,远远看见他,也不管轻雾似的小雨逐渐转为倾盆,奔过来扑进他的怀里大哭。
他敞开衣裳替她挡住滂沱雨水,虽然自己被淋的湿透,却压抑不住嘴角浮起的笑意。把芮雅抱在怀里笑个不停,小燕子不解风情的吱吱叫。
哪怕哭得再丑再难看,气得眉头全皱在一起,他依旧觉得,芮雅是全世界最可爱的女孩。
瑞亚说得没错,只要是芮雅,不管什麽样都好。
芮雅嗔怪的推他,「让你笑,不知道我找你多久。」
秋天的时候燕子就离开了。
一直到冬天结束他们都没再来小筑,次年第一场春雨下起,吴江又撑着伞来接她,燕窝里已经有了新宝宝,而母燕就是当初捡到的那只。
年复一年,四季递嬗,一日吴江走过芮雅院墙外,佳人笑语牵动他所有心神。他耐心摺了一只小蚂蚱和朱槿赠她。那个春天,双方家里欢天喜地的结下亲事,他记得她嫣红如朱槿的双颊,却忽略自己耳根烧热。
但那年秋天,一直有新燕居住的燕窝,再也没有燕子回来过。
也是那年秋天他遇见了瑞亚,忘却故人笑语。
为我芳草,宛若知音,妾当惜君兮。
那秋千一荡就荡过许多柔情岁月,如果可以,真想见她一面啊!
苍翠的小岛逐渐在视野中失去踪影,他紧握了一下船尾的栏杆,这才下定决心。
如果他还记得当时的承诺,也许结果就会不一样了。
吾惜尔如此心。
他犯下的过错,他会用剩下的生命来弥补,来祈求芮雅的原谅。直到现在他才明白,真正的幸福是最爱的人在自己身边,一起过温暖安宁的日子。
再大事业他都不要了。做出这麽卑劣的事,与其延续自己的罪孽,不如回到那个有人在等他的地方。
永不相见的别离,他不要了。
瑞亚看见他迅速的把衣物往行囊里塞,顿时涌起不好的预感。
「老公,你在做什麽?」她压抑不了恐慌的情绪,扑过去抱住吴江的手臂。
吴江头也不回,「虽然很不负责任,但我要回去。对不起,我们离婚吧!」
瑞亚圆润的双眸越睁越大,双脚抖个不停。
……不,她付出这麽多,为什麽他还要离开?
「还是因为她,她明明已经死了……林芮雅,你为什麽死了还不肯放过我们!」她的双眼布满血丝,迎上吴江惊讶的视线。
「你说什麽?她死了?」手上的行囊掉落在地上,发出沉重的闷响,就像他跌入万丈深渊的心。
「因为很碍眼!」瑞亚额角的青筋爆出来,「她做了什麽可以夺走你所有的目光?我给你财富和事业,我用尽全力来爱你,你要什麽我都可以为你达成,你为什麽要她不要我!」
吴江怒不可遏,「你为了这个杀她?你不是已经得到我了吗?」他把行囊甩到背上,转身要走。
瑞亚抱住他的腰将他拖回来。吴江不跟女人动手,只是拚命扯开瑞亚。
「不要、不可以,你不能走!」她着魔般不断重复着同样的话,余光瞥见茶几上的水果刀闪着诱人的银光。
反正都杀过人了,再杀一个没问题吧?对方不是不认识的陌生人,而是她心爱的吴江。这一刀刺进去,他就会永远留在自己身边了!
对,这样就好了!
当吴江的胸口传来一阵剧痛,他低头看见自己的衣裳染出一朵艳丽斑驳的红花,银刀从那朵红花的中心冒出来。他难以置信的放开瑞亚缠住他的双手,视线越来越模糊,好像蒙了一层雾。
最後的看见的东西是客房深褐色的木门,剧痛渐渐消失,伸手摸到收拾好的行囊,缓缓抱进怀里。
他要回家。
隔了很久,瑞亚量了他的脉搏,涕泪纵横的笑出来。她抱住吴江正在失去温度的颈项,拥抱婴儿般小心翼翼的摇晃。
「没关系,不要怕,我们要回家了,回到海的另一边。」
他要回家。
当她闭上眼睛并且再也不会张开的时候,终於有一丝晶亮悄悄滚落颊边。
她看见他们并肩坐在秋千上的那些日子,老旧的秋千轻轻、轻轻地摇晃,摇落了满地柔软飞絮。
歪着头靠在他肩上,闭上眼聆听鸟鸣细数流光。秋千底下的泥土长出一棵嫩绿的芽,上头的露水还未蒸发,这麽明朗没有任何雕琢的宁静,彷佛能够持续到很久很久以後。
吴江,你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