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着马车的小兵蓦地收紧了缰绳,马儿惊扬起腿,眼看就要整车子翻覆。
年轻的小兵这才如梦初醒,不顾是否危险,直站了起身,抚上马儿的背颈。
突来的躁动在瞬间平息了下来,他顿时失力似的坐回原处。
「你这新来的……搞什麽?」看向身旁的男子,老兵拍了拍胸口,一颗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豆大的汗珠自男子额际滑过,他似在隐忍着什麽,然而他低垂着面容,一旁的老兵并未看清。
半晌,他抬起脸来搔了搔脑袋,尴尬地笑着,「我……不擅长驭马。」
这话连他自己听着都为之汗颜;不擅长驭马,却能在瞬间安抚急躁的马匹?唉,他果然没什麽说谎的天份。
看男子笑得傻气,他的怒意倒也升不上来。
「罢了罢了──」老兵挥挥手,接过了缰绳,「你和银泷那小子一个样儿,就会用这招打马虎。」
闻言,男子将视线转向前方,良久才开口,「你们……不恨银泷将军吗?」
年纪稍长的老兵缓下了速度,有些诧异地望向他。
他知道那件事?也对,营里传得沸沸扬扬,说是──「战神,即将远去」。
本来他将全部都视作没有根据的闲话,但今日幽龙谷口那剑拔弩张的气氛……
他们恨吗?恨银泷的离开?
他们战斗、手持兵刃,为的不是远坐在皇宫中享乐的皇上。
没有人会喜欢战争与杀戮,他们为的,是宫老将军以及将大夥性命看得比自己还重的……银泷将军。
「若有朝一日,战神厌倦了沙场,吾等,也仍愿追随於他。」老兵笑了笑,直看着那墨中带蓝的美丽瞳眸,「如此,算是传达到大夥的心意了吧,将军?」
男子一怔。
「什麽时候发现的?」压低了盔帽,他无奈地叹了口气。
叹就算上官雪给他制了一副全然不同的面貌,他的伪装功夫仍不到家。
但这也怪不得他……对方可是从小看着他们三人长大的严叔;营中位阶仅次於他们三人的存在。
老兵笑而不答,或许,就连他自个儿也不知道答案,缓住了手中动作,他翻身跃下车舆。
「严叔?」男子……东方炽寒脱口唤出平时对老兵的称呼。
「一把老骨头了,顶多送你到这儿。」老兵退了几步,恢复往常豪迈的口吻,「那尾狐狸的事,你也甭担心了,他现在说不准已在哪儿喝茶看戏了。」
东方炽寒先是一愣,而後弯起了唇角。
「严叔。」
「嗯?」
「我收到了。」是的,他收到了。
所有人的心意。
老兵大笑几声,摆了摆手。
车座上,男子低喝一声,马车再度奔驶而去──
营帐内,漠璃眨了眨眼,粉舌舔过乾涩的唇瓣。
厚重的帘幕外头,她听见帘外有人在对话,却听不清他们说了些什麽、亦没心思去听他们说了些什麽。
东方……
结果,他并没有如白澐的愿,前来幽龙谷赴约啊!
方才那人是雪吧?能够将芸儿师傅的易容术发挥到极致的,除了她就是上官雪了。
忽视心底蓦然涌上的怅然,她缓坐起身,现在没有时间让她胡思乱想。
定神看向投射在帷幕上的黑影;外头……只剩下一个人吗?
或许,她能够──
探手,她握住随身短刃,咬住苍白的下唇;她倏然拉开帘帐,银刃直扣上驭车之人的颈项,一切只发生在转瞬间。
感受到眼前男子的愕然,她忍住勉强使劲而带来的晕眩感,乘着势头,冷声道:「停车!」
取下了帽盔,男子未束的长发如瀑般流泻而下。
未久,绿意盎然的林路上,玄黑色的马车停了下来。
「把武器扔了。」她说着,却见男子似在思忖着什麽,手中的刃面抵得更紧了。
感受到颈上的冰凉,男子不疾不徐地取下腰间佩剑,朝远处掷去。
漠璃没发现,男子的唇角,始终弯着好看的弧度。
接下来呢?她打算怎麽做?
「回……幽龙谷口。」她的气息有些虚弱,语气里却饱含着坚定。
白澐会识破雪的真面目也只是早晚的问题,她怎能累得他们为自己犯险?
「回去?你连自己也保不了了,还想做什麽?」男子问着,声调压得很低,彷佛是故意让人听不真切。
她总是这样子的。
十年前如此,如今亦然。
多年前,她替他挡住漫天霜雪……
多年後,她如暖阳一般,在不知不觉间融化了他的心。
「别让我改变主意,直接杀了你!」讶异於男子的平静,她不顾身子在与她作对,冷沉着音调,试图吓住对方。
东方炽寒微微一叹,霍地反手扣住她纤细的腕骨,漠璃还没来得及看清,连人带刀被对方压制在车帐边。
「唔……」她抬眸瞪视眼前陌生的脸孔,眼中写满了敌意与防备。
下一刻,男人压在她肩上的手略微一松,俯首,额头轻抵住她的肩头。
「傻瓜……」男子的口中溢出她熟悉的声调,好闻的清香沁入肺叶。
「东方兄?」脑中一片空白,好半晌,她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他卸下脸上精致的人皮面具,道:「你我各以易容骗了对方一回,谁也不欠了。」
是他、真的是他!
眼中瞬间凝起了湿意,她不想让眼泪流下,但在他面前,一切的强忍与伪装都是徒劳。
方才还燃着怒焰的眸子此刻却蒙上了层水雾,那楚楚可怜的模样令东方炽寒心头一紧。
「让你受委屈了……」他低声道,心疼地拭去她眼角流下的泪。
她果然就是那日在扬州城遇见的女子。
呵,缘分──实在是一种妙不可言的东西。
漠璃一语不发地看着他。
他对月香,也同样是这麽温柔吗?
在她意识到自己在做什麽之前,她紧紧抱住了他。
「漠璃?」
「少罗嗦!」他困惑的声调自顶上传来,漠璃把脑袋压在他怀里,一双手圈得更紧了,许是想藏住在瞬间炸红的双颊。
她是伤患、是病患,稍微、稍微的吃一下他的豆腐……无罪!
「抱我,一下子就好。」
「……」他正要拍上她颈背的手倏然一滞,一时反而不知是否该回抱住她。
他知道她是真的被吓着了,从小到大,在众人呵护下的她根本不可能遇到这种事;然而……直到方才,她都必须以冷静和坚强来武装自己。
他是很想紧紧地搂住她,甚至是以吻来封住她细碎的抽噎声,但理智却提醒着他不该趁人之危。
她是个姑娘家,说不准早就有了心仪之人,至少在她身边的男人……青衣和雪都是不错的对象。
喉中掠过一丝苦涩,他收回了凝在空中的手。
「我知道你不想对不起月香姊,但我们好歹也算是哥们,你也该安慰一下我吧?」如果是「墨离」,他就不会犹豫;脑中闪过了这样的念头。
算了算了,在他面前丢脸也不是头一遭。
抬起脸来,她放开了他,小声嘟嚷着。
「对不起月香?小玥她……怎麽了吗?」
小月?都、都这麽亲昵的称呼着了,怎麽还会问她呢?
糟!她似乎听见了自己心碎的声音。
看着她一脸「明知故问」的表情,东方炽寒沉吟半晌,这才有了点头绪。
自与月香相认时起,漠璃就开始对他东躲西藏,他似乎还没有机会告诉她。
「你会错意了。」
「……」
是,她当然知道自己会错意了!还以为东方对自己并非完全没有感觉的,还以为自己多少有点儿机会的。
呜,就算她的以为错了,他也没必要这样斩钉截铁地告诉她「你会错意」了吧?
「小玥是我的亲妹子。」
亲妹子?她听漏了什麽吗?例如……「亲亲妹子」或是──
「他是我唯一的亲人了,他一定会依照约定回来,所以我……必须在这儿等他。」
曾经,她问月香姊,为何喜爱璃玥阁更胜醉梦楼。
这是她当时的回答。
原来如此,月香姊是为了在「东方府」等他吗?
他们,是兄妹……
窗,因风而微微掀动。
东方炽寒浑身一震,霍地揽住她虚弱的身子。
「抓紧了。」
他好听的磁嗓後,耳边忽闻一道巨响。
东方炽寒抱着她跃离了马车,她看见,车帐被毁、尘埃落後,那抹白色身影。
「白澐……」
※※※《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