辍弦之章、
「芸儿,我会去寻你的……不论百世、千世──」
他向来憎恨这双眼,没料到,他竟会试着去运用这双眼的能力。
聚精凝神,他望着水面中的倒影,直至那四散的阳寿重新汇聚於眉首。
几乎是在同时,风狂雨骤、云色乍变,他站直了身,双眼无畏地望向天际。
「祂」若真要杀了他,可是轻而易举,此事无庸置疑。但他已非昔日对「祂」言听计从的幽冥之皇……
他要向「祂」证明,并非世事都如他所料;终有一世,他能够打破注定的结局。
他能够在最终忆起自己的身分、自己的能力,就是铁证!
淡瞟过那彷佛欲劈开苍穹的银白雷牙,上官策闭起眼。
死又何妨?他会再来寻她,如同他对她许下的誓言一般。
「策……」
耳畔响起那熟悉的叫唤,上官策浑身一僵。
正欲旋身,却被那如狂潮般突袭而来的痛觉制止,顷刻间,双眼彷佛不再是自己的。
随着那炽人的痛,以及那越发接近的声音,他身子一软,力量在转瞬间被抽离。
感觉到有人自身後紧紧抱住了他,勾起唇,上官策笑道:「我就知道……你……会出现……」
轻松慵懒的声调一如往常,却惹出身後那人成串的泪水。
「芸熙……」他开口,可还来不及转身安慰她,神思便陷入了无垠的黑暗之中。
撑住他的女子先是一怔,而後才缓缓跪坐於地,让他倚着自己的身子。
在他失去知觉的那一刻,天边化开了云雾,曙光让水面射出粼粼波光。
「你这……又是何苦……」泪水自女子眼角滑下,坠落在他俊美的容颜上,「我不值得你这样子,不值得啊!」
他在最後的那一刻,唤她「芸熙」──他是深爱着她的啊!不论她是司徒芸,一或是唐芸熙……
她早已泣不成声,葱指缓缓抚过他的面颊,眼中只看得见他。
不远处,鬼灵儿收下手中纸伞,莲足缓步移向两人。
「这,应该不是你要的结局吧?」鬼灵儿淡望过他们,最终将眼光移开,「你处心积虑离开他,到底是为了什麽呢?」
在上官策离府後,她便觉星象有异,因此特地下山来寻她的好徒儿;不料,上官策没见着,却见着了司徒芸……
二旬之前,别苑竹阁──
「小姑娘,既然醒了,何不睁开眼?」鬼灵儿甫踏入房内,便见司徒芸躺卧在床;可与沐少只所言差矣,司徒芸分明已经醒了整整一日,「你这麽做,可是有人会伤心掉泪的呦!」
唉……小丫头要装昏她是没什麽意见啦!不过她就是这麽好心,不忍见某个傻徒儿一回府便得承受丧妻之痛。
榻上人儿终於有了反应,她睁眼,久未发声的喉头只发得出沙哑的嗓音,「你是?」
鬼灵儿甜甜一笑,年轻俏丽的面容跟苍苍白发形成对比,「我是上官策的师傅……啊、如果他还肯认我的话。」
「我无颜见他……不如在此刻了结自己的生命。」她坐起身,才发现自己的身子酸疼不已。
「饿死自己吗?那可是很难受的。」鬼灵儿不以为然地说着,迳自为自己倒了杯茶水,「我还有个办法让你活着离开,你要听吗?」
「全身早已没了知觉,怎会难受?」她不答,反问,「就这麽死了,也未尝不好。」
鬼灵儿霍然匡啷一声摔碎手中茶杯,起身走到司徒芸面前,「为情而死?愚蠢!」她的脸上盈满笑容,语气却完全不相符合。
司徒芸抬眸,当对上鬼灵儿的双眼时,那眼中的忧与愁深深震撼了她。
明明她在笑啊!为什麽自己却感觉到──凄凉?
「姑奶奶我是不知道你们小俩口发生了什麽事,但你给过他解释的机会吗?给过你自己机会吗?」
「我……」
「如果这样就让你放弃这段情意……」鬼灵儿轻笑,又道:「那麽,我还真为那傻徒儿感到不值。」
机会?
他……有话要对她说吗?
「唉,罢了,我也没资格对你说这些。」鬼灵儿伸伸懒腰,重新为自己倒了杯茶。
「你的方法,是什麽?」司徒芸问着,眼神却换上了色彩。
鬼灵儿同她演了一出诈死戏码,几乎瞒过了整个上官府,可却独独对沐少只留下了暗示,以防上官策一时想不开,自我了断。
她鬼灵儿就算再神通广大,也只能够暂缓司徒芸寻死的念头,而後,便看上官策如何行事。
她是告诉过司徒芸:若非到必要时刻,想看清上官策的心意,可以不必出面……但没想到,司徒芸还真的不见棺材不掉泪,到最後一刻才肯见他。
该说是司徒芸自责得很可爱,还是上官策动错了心、表错了情?
鬼灵儿忍住叹气的冲动,蹲下身,诊视上官策的状况。
凝视了上官策半晌,鬼灵儿突然狂笑出声。
「奇了、奇了!明明是已死之躯,却尚有气息、如获重生。」哈,她就知道,她收的徒弟都不是什麽正常人,「芸丫头,就算上官策喜欢的是『司徒芸』,那又怎麽着?只要你爱着他,愿意同他在一起不就结了吗?」
真是的,怎麽现在的年轻人都喜欢拐一个大圈子,扭扭捏捏的?
啊啊……虽然她自个儿当年也好不到哪去。
鬼灵儿掩住了嘴,吸吸鼻子才抽噎道:「可惜……他受了这麽重的伤,下半辈子准成废人──」
鬼灵儿喜怒无常,司徒芸早已见怪不怪,不由得信了她的话,脱口便道:「如果真是如此,就由我来照顾他。」
「真的?」那藏在衣袖下的唇瓣,放肆地勾起了弧度,「不过你还年轻,还是去找别的男人,别在他身上蹉跎了。」语罢,她又抽了两口气。
「不可能!」在他倒下的那瞬间,她才明白上官策便是自己在梦中寻觅已久的男子,如今怎麽可能离开他?「我不会离开他,只要他一天活着,我就是他的『影』……」
蓦然,一名少年向此处奔来,少年先是看见哭到有脱水之虑的司徒芸,才将目光转向鬼灵儿。
而後,少年看见了鬼灵儿越渐张狂的笑容。
不用想,也知道鬼灵儿做了什麽。
「大师傅,您什麽时候这麽幼稚了……」少年喘着气,有些无奈地盯着眼前众人。
亏他还为了出来阻止上官策,而强行解穴、受了点伤,没想到大师傅竟然早就料到这一切,还有心情跟司徒芸开玩笑。
「不幼稚点怎麽逼得出她的真心话?」鬼灵儿笑着站起身,拍了拍衣上的脏污,「少只小徒孙,就劳烦你将上官策抬回别苑了,省得我出手。」
「啊?是……」啧!他跑得这麽努力到底是为了什麽啊?
司徒芸止住了泪,这才发现自己被摆了一道。然而,心里盈满的喜悦,却教她笑出声来。
如今,司徒芸总算明白,上官策为何会有那样吊诡的性格。
心中大石虽落,然而,她见着沐少只,仍旧满心自责,「少只,对不起──」
「有什麽好对不起的?」沐少只看见司徒芸,倒是一点也不惊讶。
他早知道芸儿姊不会就这麽死了,必定是大师傅从中动了什麽手脚。
沐少只趁机报复,使力猛捏上官策的脸颊,抱怨道:「要怪,就怪师傅他自己。五年前明明不爱姊姊,还硬要充当滥好人。」
「不爱……沐贞?」司徒芸一惊,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天边,原本的愁云惨雾,渐为朝阳所取代──
※※※
「唔……」榻上男子睁开了眼,迷蒙的视线逐渐聚焦於床板上头。
撑起身子,上官策轻按着隐隐作疼的眉心,视线扫过四周。
这儿,是上官别苑?
「师傅,您总算醒了!」沐少只自桌案边起了身,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床边。
「发生什麽事了?」试图回想昏迷前的情景,却什麽也无法忆起,记忆,只停留在自己因天罚而感到心如火焚的那一刻。
难道,他在那时便昏了过去?怎麽总觉得错漏了什麽?
他抬眸,正欲听沐少只的回答,可却在见到沐少只眼脸时顿住了身形。
「怎麽了,师傅?」沐少只拧起眉,以为上官策内伤未癒。
上官策神情古怪,倏然伸手拉住沐少只的襟口,往眼前一带。
眨眼间,两个男人之间的距离仅容得下单掌,而上官策似乎没有放开他的意思。
「师傅,我可不想同男人近距离接触。」沐少只神色平静,对於上官策那不可预知的举动似乎习以为常。
「我知道,你喜欢的是恬儿那丫鬟。」上官策仍旧没有放开他,不过一双眼却闭了又张、张了又闭,如此反覆着。
「我才没有,天下有哪个男人会喜欢恬儿那个暴力女!」然而,少年的脸边却染上了不打自招的绯红。
「真的看不到……」上官策抿起唇,陷入沉思。
「看不到什──」
「少只,我把粥煮多了,你也来……」说时迟那时快,开门声传入两人耳中,沐少只闻之色变。
说话声落在诡异的顿点,沐少只僵硬地将脸缓缓转向房门,绝望地看见了如遭雷击的司徒芸。
而上官策则是在见到来者後,愣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画面,就这麽停留在容易令人误解的一幕。由其是少年脸上的潮红,让人不错想也难。
「芸儿姊……」沐少只连忙一脚踹开几乎石像化的上官策,正欲解释,却见司徒芸转身便跑。
不用想也知道芸儿姊误会了什麽,如果传到恬儿耳里……
「啊啊啊啊──!师傅您是笨蛋吗?还不快追上去解释清楚!」沐少只脸色铁青,就算突然昏倒也不令人意外。
「芸儿她还……活着?」上官策依然坐在床缘,动也不动。
「芸儿姊从没死过,当然活着!看她刚刚那个眼神一定是误以为我们──」
上官策先是一顿,这才意识到他们师徒两刚刚的确靠得很近……
不再多说,上官策赶忙循着她的脚步声追去。寝房内,留下沐少只无声的叹息。
话说回来,刚刚他总觉得师傅哪里不太一样……到底是?
眼睛!那瞳孔的色泽,不再似那鬼魅的琥珀,而是子夜般的黑──
※※※
听见身後紧追而至的脚步声,司徒芸闷哼一声,索性不跑了。
她跑什麽?做的人都不害臊了,她跑什麽!
虽然心里知道上官策不是那种人,但却彷佛被灌了一缸子醋,酸!从脚指酸到发顶。
「芸儿,我就知道你没死!」上官策急追而至,单掌扣住她的纤腕,以防她再度逃开,「别再离开我了,好吗?」
她深吸了一口气,怒道:「上、官、策──我真是看错你了,没想到你连个孩子都不放过!」
上官策还没反应过来,霍然一枚暗器自眼前闪过。
侧身一闪,这才发现接续而来的毒针还有更多;不得不放开手中人儿,纵身跃离。
方才那是……唐门毒蒺藜!
天,他的娘子果然恢复了记忆,不单如此,武力也恢复了约莫八成。虽说这是好事,但没想到第一个被她拿来试刀的,竟是他这个做相公的!
上官策稳住了身形,使出巧妙的身法在瞬间接近司徒芸,立刻箝制住她的双手,压上一旁的墙面。
「你──」可恶,欺负她太久没有动武,有些不灵光。
只见上官策唇边勾起笑意,俯首吻下她正欲发难的檀口。
墙面抵住了她逃脱的空间,司徒芸只得任凭他吻着,直至全身虚软、再也无法逃开。
「卑鄙……」她开口骂着,然而微带喘息的语调,却显得煽情。
「不卑鄙一点,你怎麽肯听我说话?」放开她的双手,上官策撑住她虚软的身子,感受着由她身上传来的温度,「真的是你……你还活着、没有离开。」
他没再多问,只要她回到他身边,那就足够了。
这其中发生过什麽,待她想说时自然会说。
「你……不怪我吗?」想起他在雨中寻她的情景,司徒芸不由得心软,紧紧回抱住他,「当年若非我炼出万蚀蛊,沐贞根本不会──」
「就算你从头到尾不曾介入,宁王必也不会让她好过。」上官策答道,总算明白她顾虑些什麽,「当年初见沐贞,我便预测了她将死於唐门之手。」
「嗯……」五年前在断崖边,她将刀刃抵在他喉头时,他便告诉过她。
「但我,还是不忍心把你赶离身边;那是我生平以来,第一次懂得什麽叫『自私』。」上官策将脸埋入她的颈间,又道:「可你却接下那取我性命的任务,还让腾龙次次强调你是他的未婚妻──」
呿!这才是最气人的地方,哪天他还要找那该死的腾龙算这笔帐。
「你……都听到了?」包括,她是腾龙的未婚妻?
「是!就是因为一字不漏的听到了,才会醋海翻腾、智商锐减,惹出这麽多祸事。」咳,他突然有点耻於提到过去的自己了。
司徒芸听了,忍不住笑出声来,「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唐芸熙……腾大哥的未婚妻早在五年前就死了,现在在这里的,是你的妻子、司徒芸。」
上官策先是一怔,而後失笑,「是啊,芸儿……我还欠你一回正式的婚礼。」
「如果我说,你的妻是我、妾也是我,我司徒芸容不下别的女人跟我共事一夫呢?」
她说得分明,彷佛只要上官策不答应,随时能够转身离开般洒脱。
「除了你,还有哪个女人能入我的眼?」能够扰得他心神不宁的,也唯有她。
想来,整个中原有多少官家小姐倾心於他?他却连看别人一眼都嫌烦。
司徒芸笑了笑,却又像是突然间想到了什麽,一双大眼直盯着他瞧。
见她神情古怪的盯着自己,上官策微微叹了口气,连忙补充道:「就算是男人也一样!」
呜……会对自己的娘子这麽说的,他可以笃定,前无古人、後无来者。
司徒芸笑颜逐开,双手勾上他的颈项,送上自己满怀爱恋的吻。
耳鬓厮磨,甜蜜的氛围间,传来他的低语。
「什麽?你说你看不见少只的阳寿──唔、别摸那里……」
如钩之月,笑意满盈,成就了百世轮回的佳话。
京城里,生死相许的爱恋,渐化为说书人口中不朽的经传──
又或许,他们的故事,现在才正要展开……
《全书完》
*想知道南宫顃与叶蕊相候十载的故事吗?请参见【娘子别逃之一】《猎心契约》*
*想知道漠鹰与南宫芷动人催泪的种种过往?请参见【娘子别逃之二】《寨主夺妻》*
作家的话:
其实应该补个想知道鬼灵儿和唐玄宗及权臣宫天逸的爱情史?西王母和玉帝的纠葛?请参见【阎王赋】《魑魅》(不
这篇劳心劳力,最後未免脑细胞全数挂彩,用了稍微轻松的笔法,希望看倌们还能接受?
没错,小晴下个发的就是《魑魅》,《寨主夺妻》中漠鹰及南宫芷小女儿的故事~
鬼灵儿的事也会在後期提到这样。
不过没看过【娘子别逃】其实一点也不妨碍观赏【阎王赋】
明天再更上【娘子别逃】後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