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少主……少主回来了!」守门侍卫急忙将让开了一条路,有人替他迁去了马,几人慌乱上前却被他摆手支退。清扫着台阶的侍女闻声好奇地探头望着,直至少主快步从她们身侧经过,才又惊惶低头向远处退开。顿时城内议论纷纷。
「真是少主回来了啊!」
「这倒是我进府以来第一次见着少主呢……」
他们的少主极少待在城里。即便偶时回来,待了几日便又离开,每次离城也总会过个数月半载;据说少主在城外有间私宅,甚至传出了许多他与主君不合的流言。
流言蜚语,总是入了他的耳,上不了他的心。
由远而近地,一层层门扉敞开的声响。最後一扇纸门倏地拉开,墨岚崩离,左右下人还未来得及通报,他便举步踏了进去。
「——父上。」
「你总算回来了,光也。」盘腿坐在榻上的男人放下手中的书卷,却没有抬起头,一抹意欲不明的笑容出现在唇边,伸手按了按太阳穴:「我让你转交的信件确实带到了吧?这麽多个日子,你又上那儿去了?」
「信件已然交至紫氏良手中了,父上。」光也缓缓在男人面前坐了下来,眸底墨色深沉:「这几日我随紫氏良和源朝颜走了一段路,倒发生了些事。」
「哦?」男人总算抬首注视着光也,幽暗的瞳孔中闪烁着兴味的微光,上下迅速打量了光也一阵:「你见到了源朝颜……而且,你还受伤了?」
「一些不碍事的小伤罢了。」光也无所谓地笑了笑,向前倾身回视着父亲灼灼的目光:「末花夫人决意把孩子送往新宫,我与他们同行的途中遇上了刺客。据说源氏半年多前屠城未成,因为源庆长的死使日野城有一批人得以潜逃,他们打算进行复仇。」
「行刺?」男人嗤鼻以对,不以为然:「真是愚昧又毫无计画的一群人。凭他们微薄的势力,竟妄想与那位源末花作对?她可是源庆时极为有力的政治助手……」
「末花夫人的确是不能忽视的对象,绝不能明着与源氏为敌,太犯险了。」光也的视线幽幽飘远,凝望外头单薄的春色,沉着嗓音:「对方掳走了源氏的二小姐。我们是否静观其变,待这事落幕後再择时机出手?」
「……不。」沉吟了片刻,男人摩娑着下颚轻轻吐出一个字。光也略带不解的目光投向他,沉默着似是在等待解释。
「他们需要的是更强大的支撑……」男人没有正面回应光也的问句,思索般地喃喃,眼中难以掩藏跃动的兴奋:「你去见日野城的首领一面,替我将一封信转交给他。」
「父上,您的意思是……」
「这群人需要後盾、需要被组织,他们必定会答应我的要求。」男人深沉而自信地笑了,无声牵动了他的双肩:「而我,我要去见源庆时和源末花,说服他们同意联手——」
男人的笑声更显低沉而危险,隐含着庞大的欲望与野心。光也仅是静默着凝视他的父亲,似是明白了他的打算,然而他的面上却波澜不兴。
「您还真是狡诈呀。」过了半会儿,他的唇角泛起不带情绪的微笑,以及一贯轻松如玩笑的语气:「我知道您的意思了,我会替您将信带到的。」
脑中却霎那掠过一抹如落日倾颓的单薄身影。那人将他向旁推开,随即刀落,血喷薄她一身红艳,她却是用望着故人般的神情注视着自己,直到阖上迷蒙的眼。
他是愣了,惊诧地愣了。
尔後紫氏良急切惶然地奔上前,他是第一次见到紫氏良的面上出现那样的神情。他明白紫氏良不是逢场作戏,他的心底已然起了涟漪……紫氏良不只是他的下属,而是他长年的朋友,因此他才感到为难。
他并不想伤害他的朋友。亦不想伤害源朝颜。
是那样一个将自己的生死无视,甚至救了他一命的女人啊……一个让紫氏良痛苦地爱着,却无法说出口的女人。
「该是时候了……」他的父亲低笑伴随着呓语似地呢喃。
那样彷佛朝日般乾净无瑕的女人,终究要沦为政治的牺牲品。
「——该是时候了。」紫氏良如墨身影方踏入朝颜房内,房门掩上,便是一句单刀直入:「末花夫人派人来信,说是已经查出对方根据地。距离出兵的日子应该不久了,若是要救二小姐,得赶在主君与二少主行动之前。」
「你刚从二哥那儿回来吗?」朝颜匆匆撩着裙摆起身,讶然与急切的目光定在紫氏良面上:「二哥都向你说些什麽了?告诉你出兵日子或是对方的营地了吗?」
「不,出兵的日子还未定下,但估计就是这几天了,我们最好今日便启程。」紫氏良伸手从袖里掏出一张摺皱的薄纸,摊开凑近朝颜面前,上头笔墨似乎还未乾全:「这是营地位置。二少主让我看过地图几眼,我只能仿着画出粗略的路线。」
朝颜缓缓接过那张墨纸,葱白指尖轻抚而过。虽是有些简略和潦草,却仍能清楚地看出主要方位,重要标地亦无一缺漏。
她一个抿唇,将地图收摺而起,静静、静静地抬起头。紫氏良却正好背过她,伸手取来倚放在墙角的长刀,以白布沿着刀身擦拭而过,随後系回自己的腰上。
「良。」朝颜的嗓音轻柔,轻得几乎难以听闻。
然而紫氏良是听见了。他沉默地回身,视线落在朝颜神情复杂的面庞上,似是等待着她继续说下去。朝颜缓慢移步向前,伸手摊开紫氏良的掌心,将地图放入他手中。
「谢谢你。」垂眼皱着眉,彷佛掺杂着些许歉疚与腼腆。
紫氏良略为一顿,而後浅浅笑了,隐约微甜的苦涩。他迟疑地举手拨过朝颜额前垂落的发丝,指尖沿着她脸庞的轮廓轻缓下移,却不敢触碰。
朝颜仰起头,眼底的水波清彻地映着他的倒影。紫氏良悬在半空的手紧紧一握,霎时收回。他的影子不应该那样落在她的眼底,彷佛污染了那池净潭。
两人的呼吸声在静谧之中清晰。
——对你而言,我究竟是什麽人?
紫氏良仅是凝睇着她,始终没有开口。
——那麽对你而言,我又是什麽样的存在呢?
朝颜深深望进紫氏良的眸底,彷若想看清甚麽,却又捉摸不着。尔後她别开视线,蓦地退开了几步,凄凄然扯出一抹笑容。
「真是的,我的头发又散了。望弥不在这儿,我自己又总是紮不牢。」刻意轻松的声线与笑语。她偏头拉开发上的丝带,黑发如墨染开,柔柔垂至腿侧。
——为何不开口呢?倘若你开了口,我会向着你,即便要背向其它一切。
「……我替你绑吧。」紫氏良犹疑了一瞬,随後接过朝颜手中的梳子,那只他送给她的梳子。春日的微光闪熠在她的发上,恍惚间模糊了轮廓,模糊了视线。
——因为不能。因为无法给你任何承诺,所以不能开口。我只求你保全自己的性命,即使最终只剩下你一个人,也请你保全自己的性命……
朝颜的睫羽半掩着眸,心绪仓乱地绞着袖摆,深怕惊扰了什麽似地小心翼翼呼息着。那和光也替她绑发时的感觉不同,隐含着更多复杂的情愫,有些悸动……有些疼痛。
「好了。」发丝收拢,丝带系上。那结绑着的,却宛如是个化不开的执念。
简单收拾过行囊後,朝颜便随着紫氏良到马厩牵了马。朝颜本要自个儿牵出一匹马,却被紫氏良一手挡下,纳闷地转头望向他。
「你的伤口还未癒全,还是别自己骑马吧。」紫氏良蹙眉取过朝颜手中的缰绳,将马儿拉回栅栏,重新栓上门:「若是弄不好扯裂了伤口,疼的是你自己。」
朝颜微愣了一瞬,不自觉地勾起了微笑:「我知道了,我会更小心点的。」凝望着紫氏良轮廓漂亮的侧脸,难得听话地点了点头。
「大门的守卫太多,我们等会儿从後门出去。一路上切记保持自然,若是有人询问,你只管沉默就好。」紫氏良让马身转了个方向,尔後抬头向朝颜唤声:「过来。」
朝颜的神情露出些许困惑,依言向紫氏良走去。还未来得及意识过来,忽然感觉到身子一轻,双脚瞬间凌空悬起,回神时紫氏良已然将她抱上了马背。
「做什麽呢?」朝颜这回笑出了声:「我还不至於连上马都不行的……」
紫氏良没有回答,迳自拉着马绳朝外头走了出去。许是因为见到紫氏良陪同着,没有守卫或侍女前来拦路,只有少数几人上前询问了几句。
「小姐关得闷了,说要出来散散步。」紫氏良一路上耐着性子回答上前询问的侍女们,平静而毫无破绽:「担心小姐走累才让她坐在马上的。有我看着,你们不必担心。」
在宅里走动容易,要出宅却没那麽顺利了;後门的守卫背对他们伫立着,约莫四五人。紫氏良将马儿连同上头的朝颜牵至屋墙之後藏起,取过系在马身上的弓箭。
「你要用箭?」朝颜讶然出声,急忙按下紫氏良的手,肃起神色:「紫氏良,若是伤了守卫,会将事情闹大的。」
「我不打算伤他们。」紫氏良静静抽回手,复又从袋中取出一块麻布绑上箭身,接着以柴火将麻布点燃:「我只是要制造点小动乱,你看着。」
系在箭上的麻布立即燃起金红焰光,摇曳晃亮。紫氏良没有半刻拖延,举弓向後拉紧,箭锋瞄准不远处的草丛,随着他的松手便带着火光呼啸而过——
过了片刻,丛间窜升起袅袅白烟,接着烧起愈渐旺盛的火势。而紫氏良似乎认为火势不够,又接连将几支燃着火焰的箭射向附近的几处草丛。火光渐盛。
「着、着火了!」伫立在最外侧的侍卫察觉不远处的火势,立即出声大喊,用力挥动着手臂:「快去打水来灭火啊,动作快点!」随後一群人匆忙奔了过去,门口的人影顿时全数净空。
朝颜意会似地笑了,与紫氏良互望了一眼。
「该走了。」紫氏良的唇角勾起一丝弧度,随即翻身上了马,单手环上朝颜的腰际,一夹马腹,马儿便逆着风势倾身冲出。天空霎时一片开阔。
他们将宅府远远抛在身後。远远地。
——『良。』
——『我能够自己坐稳的。你可以放手,没有关系。』
朝颜并没有这麽说。她浅笑着垂下了视线,缓缓将掌心覆上紫氏良环着她的手背,而紫氏良更加用力地收紧手臂。此心昭然,莫需多言。
「为何你要和我一起去?」朝颜扬起的发丝轻软拂过紫氏良的脸庞,她的嗓音化在风里,恍若飘摇的飞瓣:「明知道二哥定会降罪於你,为何你仍愿意和我一起去?」
「那麽你又为何要去救二小姐?」紫氏良沉静笑了声,双眼远远凝望着前方,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语:「明知道你去了或许会身陷危险,你为何依然坚持要救她?」
朝颜默然无语。大风淹没了他们的声音,吹乱了他们的视线;风里却是挟带着微暖的春色,雪已融尽,新长的芽是葱翠的青绿。
「因为是不愿失去的东西。」一句轻得彷若呢喃的话语。
然而朝颜听到了。
「记得那日比刀时你输了,你还得答应我一件事情吗?」紫氏良突然这麽问着。快马奔过之处扬起了纷飞的尘土,带着细碎的阳光。
「嗯,记得。」朝颜轻轻点了头。
「答应我。」柔软一如梦语的低沉嗓音贴近朝颜耳畔,悠悠、悠悠地荡起:「若有一天我不在你身边,你无论如何都要保住自己的命,不要为了任何人牺牲自己——包括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