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最终留宿的客栈位置处在一条较为静谧的巷弄口,老旧的窗棂与门扉已然腐朽变色,随处可见斑驳的蛀蚀痕迹;客栈有两层楼高,前头是餐厅,中央方形回廊上并列着一间间小房,最後方则是一片荒烟蔓草的小院,矮竹篱上藤蔓蜿蜒攀爬。
「真是抱歉哪,我们这儿就只剩一间房,怕是要委屈各位客倌了。」那人应当是个小厮,反覆搓揉着一双掌心,满脸歉意的笑容。
「真的就只剩一间房?」朝颜抿了抿唇再次确认道,略带犹疑地瞥了紫氏良一眼。
「是的。方才有一行人包下了不少房间……」
「无妨。」紫氏良自小厮手中接过了毛笔,在线装小本的空栏中写上自己的名字:「你多拿一套枕被来,我跟她们分头睡两边。」
「好、好,这自然没有问题,让在下替各位拿包袱吧,你们只管往里头走,倒数第二间房便是。」小厮边说着便取过他们的包袱,回头望见紫氏良左手仍提着一个小袋,陪笑着正欲伸手——
「不了,这东西我自己拿过去就好。」紫氏良一个侧身,轻轻挡去小厮的手。
朝颜无声向紫氏良瞟去一眼,尔後视线细微地扫过他手中的布袋;小厮仅是双手提着众人的包袱跟在他们後头,没有再多说甚麽。
白蝶率先拉开了房门,腐蚀的木门发出了低嘎扭曲的摩擦声。方正的格局空间不大,四面木板墙难掩时岁刻划的轨迹,然而清漆抛光的地面一尘不染,应当是才方清扫过不久。
「东西就放那儿吧!」朝颜指着角落的一张矮几,回头向小厮淡声道。
「是。」小厮快步上前搁置了包袱,随後行了个礼便退出去:「我这就去给你们多拿一套枕被来,有甚麽需要再吩咐一声便是。」
小厮轻声阖上了门扉。
朝颜唇边扬起了一抹嫣红隐约的笑,将厚重的褂衣褪下,与包袱一并搁在几上。随即她自桌面上取过自己的佩刀,掌心收紧,一个旋身樱色的身影便要往门外而去。
「方才不是说想去市集上逛街?」紫氏良瞬时间侧过身子,正好让朝颜与他擦肩而过。几绺发丝挟带着恍惚的清香,柔软地划过紫氏良的颊边。
「不去了,你们若要去便自个儿去吧!」朝颜仅是在拉开纸门前匆促一个回首,明亮笑靥轻柔绽放:「我得快点去练刀呢,晚上要是输了还怎麽成。」
紫氏良略为一愣,有些好笑地凝望朝颜离去的背影,思绪流转着。
朝颜的好胜心依旧强盛,她随心所欲的性子自初见以来也毫无改变;然而他无法料知自己究竟会陪着朝颜多久……无法料知这些日子以後,朝颜会是什麽样子。
尔後他提起自己的长刀跟了出去,独留尚月与白蝶两人在房里静默。
尚月凝睇着紧闭的薄门一语不发,神情有些空泛迷离;她轻缓席地坐了下来,褪下身上的浅紫浮织长褂,褂衣凌乱地滑落至地面上。
「白蝶,我的头发乱了,你来替我重新梳理吧。」良久,尚月扬袖招手,淡然启齿唤了白蝶到身侧。她的面容漠然无波。
「是。」白蝶低首垂下眼皮,细步至尚月身後,将散落在地上的外褂垂吊而起,动作轻柔拉散了尚月的紫色发带。
「小姐,您不跟过去吗?」白蝶一手轻拢尚月墨黑的发,一手持着木梳上下顺着发丝。尚月一怔,稍微偏过头,欲言又止。
白蝶果然心细,她什麽也未曾表明,白蝶却彷佛什麽都看穿了。
「晚点儿再去吧。」尚月吐息,平静着声嗓:「你看出了什麽,是吗?」
「小姐对那位紫氏良十分上心。」白蝶说得清淡,却是直接明白。
「你果真聪明。」
尚月朱唇边笑意浅勾,眼底水潭深邃沉静。白蝶捏着发带一端仔细缠绕着,系上一个平整漂亮的结,便移步跪坐在尚月前方。
「那麽,小姐现在是如何想的?」
尚月略微摇了摇头,眼底霎那间闪过了什麽:「我没有头绪。但是我不会再看着姊姊夺去我想要的事物,我和母上不一样。我不是那样懦弱的人!」
因为太懦弱了,所以父亲不爱母上、也不爱她。所有的关爱都给了末花夫人以及她的孩子们,而她与母亲困锁在源氏这样一个冰冷的笼里,称那作他们的家园。
尚月知道自己每走一步都是愈陷愈深。然而她不在乎。源朝颜所拥有的一切原是她也应当拥有的,她会不计代价地争回来……她会一样一样争回来。
朝颜流丽黑发牢牢地束起,一手持刀,右脚略微向前滑出。她白皙精致的面庞上沾着融雪,袴角稍微浸了些水气,吐息化作氤氲白雾,蒙胧间飘摇而散。宽长袖摆无所顾忌地卷至肘处,露出了纤白下臂。
朝颜已然在客栈後方的小院挥了一阵子的刀,夕日的颜彩缀点成她的衣,明艳而华美。紫氏良仅是地在一旁席地而坐,轻松地观望着。
她身上的绯樱纹样随着她的动作扬舞,在漫飞的雪中。一株在雪中奋力开展的樱华,凛然而立,嫋嫋垂瓣。可惜了生错时节。
生错了时代。
「方才那一刀破绽太多。」紫氏良单脚盘着,一手搁在膝上:「你这样是打不赢我的。」
「哼,比过了才知道!」朝颜忿忿挥出一刀,挟带着怒意。
「心不静,刀不稳哪。」紫氏良话说得清凉。
「喂!」朝颜竖起秀眉,一个回身削落了大片丛生的荒草:「紫氏良,你要是没事做又不愿教我,就别在这里打搅我练习!」
「哪有指导敌人的道理。」
「所以才说你是个阴险狡诈的家伙。」
「话不是这麽说的……」紫氏良面上掠过一抹苦笑。
「那麽你就安静点。」朝颜再次转过身,迅速地连两次跨步向前,刀尖直指紫氏良的额心,所有的动作流畅地连成一线:「否则我削光你的头发。」
这算是哪门子的威胁?
紫氏良望着朝颜气势凛然的神色,那抹心底的苦笑更是加深了。他从容不迫地按下朝颜抵在他额前的刀子,一手撑地缓缓站起身。
「我哪里这麽清闲,自然是有事才来的。」
朝颜有些喘息不定,胸口没有规律地起伏着。原本束好的发早已散乱,融雪混着些微的汗水自她额角滑落,滑过她颊上泛着的那抹薄红。
「咳咳……」不知是因为喘气抑或是天寒,朝颜按着口咳了几声,双肩轻微颤抖:「不然,你说你有什麽事?」
「我……」
「咳、咳咳……」
朝颜又用力咳了几下,打断了紫氏良的话头。紫氏良一个蹙眉,眼底晃过一抹忧色,脱下了身上的羽织披到朝颜肩上。
「你还是休息一会儿吧,天太冷了,别在雪下待太久。」
末花夫人曾经说过,朝颜没什麽大毛病,就是气管不大好。天寒的时候容易咳嗽,还患有气喘症……她一再地交代他要特别当心这点。
要是气喘症发病,临时是找不着大夫的。
「我没事,只是有点喘罢了。」朝颜随兴地摆了摆手,将紫氏良的羽织捉紧,向他露出一抹浅笑,似是要令他安心:「你刚才不是有话要说?」
「我有东西要给你。」
「给我?」朝颜诧异地睁大眸子。
「嗯。」紫氏良随口应着,自袖里取出一样物品,那物品以暗红布料包裹,上头系了一条细麻绳:「这个。」
朝颜双手接了过去,将那麻绳轻轻扯开,红布立即柔软地摊散开来。
「咦,这、这不是……」朝颜怔着凝望手中的物品,讶异抬起头,正巧对上紫氏良深不可测的玄黑瞳孔。紫氏良的唇边依稀泛着一抹温软的弧度。
「不想要?」
「谁说的,我当然……」朝颜刹那间红透了脸,连忙低下头,声音细微:「我当然要……」温热的耳根令她脑中一片混乱,却不由自主地抿起笑意。
掌中小巧精致的莳绘木栉,上头的雪樱娉婷凛冽。
同她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