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拖延了太久,今天恐怕无法在天黑以前赶到神社了。」紫氏良遥遥向廊外望去,大略掂掇了天色,眉头微皱:「只能明天一早起程,直接赶去下一个城镇。」
打定了主意要在这座城里过夜,三人便回到原位将午餐继续用完。散落着陶壶破片的地面已然换上一片洁净,浸了水渍的坐垫也一并换新;白蝶亦如方才那般静默地在一旁伺候着,散发重新梳理成髻,一支金钿灼灼摇曳。
「所以晚上得在这儿找一间客栈了?」朝颜送了一口白饭到嘴里,含糊道。她并不如一般时候跪坐着,而是在桌底伸直了双腿,避免碰触到伤口。
「嗯。等会儿离开这里便先找一间客栈把行李托置了。」
朝颜蓦地放下筷子,抬起的面容上掠过一抹细微的光彩:「所以说,今天这段时间就是空出来了?」唇边扬起了漂亮的弧度,似是期待。
「是啊。」紫氏良未抬眼,低垂着睫羽说得彷佛漫不经心:「前不久你才被刺客击伤,显然你的刀法尚有待加强。这段空出来的时间正好加紧练习,你说如何?」
「咦?」朝颜闻言,悻悻然瘪起了嘴,难掩面上失望的神情。
「怎麽,不想?」紫氏良扬眉,俊秀的脸孔上似笑非笑。
「没,没有……」朝颜讷讷垂下头,将视线拉回手边的碗盘上,一手捏着竹筷故作夹食的模样,在饭碗里反覆翻动着。
唉。朝颜单手支着下颚,暗自叹了口气。本想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趁着明日起程以前这段空档,她能够在城里好好参观一番的。
紫氏良淡淡瞥了她一瞬,没有忽略她稍有怅然的眼神。一声清响,他搁下长筷和空碗,两肘抵着桌面轻轻交扣起双手。
「不过白天的街上与客栈里活动的人多,也难找到适合练刀的场地。」他若无其事地浅笑,刻意字句琢磨着:「其实晚上再练也无妨……」
「太好了!」粲然笑靥顿时绽放在朝颜的微红的颊上,忍不住欢呼出声,旋即又急忙改口:「不,我是说,这麽说也对。」有些困窘,但笑颜未褪。
「晚上就别再抵赖了。」
「我才不会呢。」
「这可是你说的。」
紫氏良这一次没有移开视线,朝颜明亮的笑开展似暖春花颜,以温煦而无痕的色彩烙印在他的角膜上,深深地。如同感到灼目般地,他略微眯起了眼。
倘若这样的笑能够长久留在她的容颜上。他是这麽希望的,明知这抹笑容脆弱得随时都会溃散。倘若一切重头来过,他是否仍会选择留在她的身边?
倘若、倘若。
紊乱的心绪渐起,他猛地将意识拉回。
「我也想学。」突然一缕嗓音飘过耳畔,是尚月毅然决然启口:「我想练刀、想学刀法,希望你能教我。」她的瞳眸中诉说着义无反顾。
尚月与朝颜的眼中,竟能意外地找到一点相似之处。
朝颜愕然回首,止住了手边的动作。
「你想学刀?」她似是确认般地再次询问。
「对。」尚月漠然向朝颜投去一眼,简短答道,语气却是笃定。随即她将目光移回紫氏良的面上,彷佛想看穿他的思绪一般。
「请你教我,我会好好学的。」
朝颜从讶异中回神,一股纳闷自心底蔓延而上。尚月习武未尝不是件好事,然而长久以来从不曾接触武器的尚月,怎会突然想要练刀?
朝颜亦跟着凝望紫氏良沉静的眼,不知为何地某种自私的念头悄然升起。
紫氏良沉默了半晌,断然吐出两个字。
「可以。」
在朝颜微楞的神情下,尚月笑了,笑得浅淡如烟:「谢谢你。」
尚月搁在腿上的双手不着痕迹地揪紧了自己的衣裳,转瞬复又松开。她不愿再如朝颜说得那般,只能待在府中什麽也使不上力。
她不甘心。她彷佛与面前的两个人,隔着一条透明的界线。如果跨过了那条界线,她和紫氏良的距离会更加接近吧?
「以後朝颜的练习时间,你便一起来吧。」紫氏良说得平淡。
「好。」
没料到紫氏良答应的果快,朝颜没来由地感到胸口沉闷了起来,怏怏别过了脸。她转而向白蝶说话,刻意自然的语调反倒有些生硬。
「白蝶,你在这茶楼待多久了?」
紫氏良听得出来,仅是若有似无地一哂,没有多说什麽。
「没有很久,还不满一年呢。」白蝶优柔微笑,思绪不露,娥眉淡淡。
「不过将近一年,也没吃住那掌柜的多少。」朝颜皱起眉头,不经意地喃喃:「怎麽那位掌柜的妇人似乎对你颇有微词?」
这话勾起了在场众人的兴趣。然而白蝶的肩头隐约一颤,只是低低垂首,一下子失了言语,笑容变得有些苦涩与苍凉。
髻旁金钿熠熠,眸底神采幽幽。
「若你不愿说也无妨。」朝颜见她神情异样,赶紧接着解了凝起的氛围。
白蝶红袖悠缓移动,替众人都斟满了茶。
她掩着眸中晃动的凄愁,半刻的无语,才又缓缓开口。
「那是四年前的事了,我十六岁。原来我是个艺伎,那日正好是我登台,我们城里的少主在那儿与人商议。」白蝶唇角带笑,言语中时光流转,悠悠长长。
「我跳得那支舞叫做『沉香』,少主注意到了我。我们隔着一个舞台的距离遥望,後来少主为了这支舞,作了一首诗予我。」
华袖飞花,红尘舞尽;百转千回,曲终人散,愿留一渺沉香——少主将字纸亲手交给了她,自此之後,每每轮她登台,她总能望见那一双温润的眼。
不久後她便随了少主到了府里拜见城主与夫人。她的出身卑微,对於冷眼相看她心中早有觉悟;她一日随了少主,便从来不曾後悔。
他说。他说呀……白蝶,你放心。有我在。有我在。
『白蝶,你无须在乎他们如何看你,他们并不了解你——』
『我不在乎。我只在乎你如何看我。』
『你放心,有我在,他们不会太刁难你的。』
『我知道。』
就这样与他过尽这一生,纵然没有实质的名份和地位,她甘愿。
「可是那天城灭了,我才刚满二十岁。」白蝶的嗓音有些颤抖变调,彷佛极力咽住什麽:「敌军战胜,打算屠城;我们的兵士几乎战死,包括少主。」
朝颜听着。她突然感到心脏一抽,像是死去的庆长用力攫住了她!
「原以为我必死无疑。我腿软了,无法行走,只能使劲地在遍地的屍体上攀爬……」白蝶突然嗤笑了一声:「然而有个男人向我伸出手,我毫无犹豫的捉住他。」
『我带你逃出去,只有一个条件。』
『是什麽?』
『从此以後你必须跟随着我。』
说来可笑,她没有随着少主走赴黄泉,反倒跟了一个素昧平生的男人。後来那男人要娶她作妾,但她不愿再嫁。
她此生只愿嫁给一个人。
「於是我成了他的情妇。」
「情妇?」朝颜压着声嗓,却不难听闻语气中的讶然。
「对。」白蝶的情绪似乎稳静了下来,字句变得云淡风轻:「天底下有哪一个妻子,会愿意容忍自己丈夫的情妇呢?」
爱情没有任何价值。
或者说,爱情的价值在战火中早已燃烧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