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那声清脆的碎裂,掌柜的妇人踩着匆忙的步伐赶了过来。她的面上浮现显然易见的愠怒,眉头紧蹙,皮肤上的皱纹堆叠在一起;她的胸口有些微喘的起伏着,一双眼凌厉瞪视着跪倒在榻榻米上的白蝶。
啪!
嫣红的身形颓然向一侧倾倒,黑发瞬间散落。
妇人粗糙的掌心狠狠地甩过白蝶的左颊,一声响亮,白蝶的面颊上泛起清晰的掌印,绯红之中挟带着些微瘀血的细点。
「我看你做事谨慎,手脚伶俐,才许你留在这里!」妇人气得面色有些充血,扬高了音调,尖声斥骂着:「你给我找了这麽个麻烦,是存心想砸了我竹居楼的招牌!是不是?」
白蝶偏着头,细柔的发丝掩住了她的半脸,阴影之中看不清她的神情。她两手抵着地,缓缓撑起自己被打偏的身子,端正跪在妇人的脚尖前。
「白蝶知错了,白蝶没有这个意思……」她再度伏地连磕了好几个头,微弱的嗓音颤栗着,额心淡淡地泛红。
「让你白吃白住的,不过做点事情而已,就这麽不乐意?」
「白蝶甘愿受罚。」白蝶迷蒙的黑眸中盈着细微的清泪,猛地一个转身面向朝颜与紫氏良:「请大人处罚我吧,都是白蝶的过错,要我做什麽都行……」
一阵愕然,朝颜连忙起身欲上前扶起白蝶,衣料拉扯,腿上的烫伤传来一阵灼痛,她拧起眉心不稳地跌回坐垫上。
「先让她去换件衣服,把伤口上了药再说。」紫氏良见状,转头对着妇人说道。
那妇人听了急忙换了一副脸色,堆起笑容直点头:「您说的是!真是非常抱歉,白蝶她还年轻,粗枝大叶的……」语落,她回头望向仍然跪在地上的白蝶,神情冰冷。
「还不快带这位姑娘下去换件衣裳!」妇人竖起眉,挥了挥手将一旁几个人招了过来:「你们快把这儿收拾乾净了,再去取药到後头的小房间来!」
「是。」那几人和白蝶异口同声地应道。
白蝶纤弱的身躯徐徐站了起来,摇摇欲坠;她将一头被打散的发轻轻一拢,任意束了起来。她的唇角还残余着瘀伤,朱唇轻启。
「这位大人请随我来,我带您到後头去换了这身湿衣裳。」声嗓细细,身段柔软。
见朝颜因疼痛而有些微晃的步伐,紫氏良的眉宇不由得蹙了起来。他伸手撑住朝颜的手臂让她站稳身子,小心跨过地面上碎散的陶片。
「我也一起去吧。」尚月从容起身,眼底平静无波:「既是姊姊受伤了,我应当是要去看看的,否则怎麽能放心呢?」
「那麽请各位大人一同跟上吧。」白蝶淡声答覆,幽幽柔柔。
「白蝶,我替那位姑娘将乾净的衣裳送来了。」一位年轻女性的嗓音响起,隔着厚重的门扉,依稀传入了房内。
「请进来吧。」白蝶俯身替坐在屏风後的朝颜悉心上着药,没有抬头,仅是向那抹映在屏风上的人影喊了声:「放在那里就好了,谢谢你。」
嫋嫋细竹绘染的屏风後,朝颜只穿着一件做衬衣的单薄白色小袖,下摆略微撩起至大腿处;斑驳的伤痕或深或浅地散布在她白皙的肌肤上,像枯萎散落的残花。
「白蝶今日不慎烫伤了您,深感抱歉。」白蝶低着头,一面将药膏敷抹在朝颜的腿上,一面歛了眼,清秀的面容上满是歉意。
「这件事过去了就罢了,不用放在心上。」朝颜望着她让浏海微掩的脸孔,因腿上袭来的刺痛而一颤,咬唇继续道:「刚才你让掌柜打了,看起来下手不轻,还好吗?」
白蝶迷茫的眼底似有什麽一晃而过。
那一掌将她打倒在地,打散了她的发,也打落了她的尊严。人们为了尊严而舍弃生命,她是为了生存;为了生存,她不需要尊严,不需要道德。
「您请放心,白蝶不会有事的。」情绪如同涟漪般晃散开来,白蝶静静以浅笑饰去,摇了摇头,隐含几许凄苦。
「真的?」
「是的。伤口已经处理完了,我去拿衣服来让您换了吧。」语落,白蝶起身走出屏风,候在外侧的紫氏良与尚月立即抬首望向她。
「伤势如何?」紫氏良先行开了口。
「没有很严重。」白蝶淡然一笑,走向桌边取过上头折叠整齐的衣裳,向紫氏良交代着:「我在这儿工作时常烫伤。等会儿我去取烫伤药给您,这伤务必得每日换药,保持乾燥,约莫八、九天会脱痂的。」
紫氏良闻言无声吐了口气,尚月瞥了紫氏良一眼,向前几步接口道:「那好,这段日子我来替姊姊换药吧,谢谢你了,白蝶姑娘。」
「应当的,本就是我有错在先。」白蝶浅浅一颔首,捧着衣物又走进了屏风後。
「请把湿衣裳交给我吧,换了这身乾净的。」她手中是一套抚子白的印花小袖及苏方色裳袴,衣上的飘樱饰纹以柔和的粉色浅浅染着。
「谢谢。」
朝颜接过了那套衣物,缓缓褪去身上最後一件衬衣交给白蝶。屏风後头朝颜的影子晃动着,白蝶双手抱着微染血渍的白衣走了出来。
「各位如果不嫌麻烦的话,待白蝶先把这衣服洗了,再还给各位。」
「不用了。」紫氏良思索了一瞬,出声婉拒:「我们还得赶路,若要等衣服洗净晾乾,恐怕会拖迟太久。既然沾了血便扔了吧。」
「好。」白蝶简单地应了声,转身拉开了房门,脚下步履轻旋便沿着回廊走远。
朝颜模糊的影子自青竹屏风内轻缓移出,春樱在她身上漫漫开展,嫋然互映;她步伐迈动,绯红落瓣一如迎风飘摇,栩栩如真。
樱色在朝颜身上显得格外和衬。
「这衣服不知道是谁的,不太合身。」朝颜瘪嘴咕哝着,张开手臂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衣裳:「肩膀的地方有些宽了,真不习惯……」
捧着朝颜衣物的白蝶轻声下了楼,绕过了宾客满座的一排矮桌,直直走入柜台後方的另一间小房。掌柜妇人撑着额坐在里头,见白蝶走入,立即站起身来。
「办得如何?」
「衬衣上系着一个小钱袋。」白蝶将手中的白色小袖翻了翻,一个织工细致的钱袋露了出来,深蓝色的麻布底,绣着满布盛开的夕红色大菊。
妇人接手过去,放在掌心中掂了掂,沉甸甸的触感自手中传来。她满意地将钱袋收至怀里,走出小仓房之前回头望了白蝶一眼。
「你这次做得很好。要不是你聪明,我怎会容忍你留在这里?」妇人拍了拍她的肩,意味深长地笑了:「这行人果然不是平凡人家,身上倒带了不少银子。」
白蝶没有多说什麽,沉默地垂下眼睫。
她爬出了在大火中倾颓的城,爬过了冰冷的屍骸。那些人死了,他们睁着骇然惊恐的眼,面目惨白,她的双手沾上了他们浓稠艳丽的血……
她喃喃念着,她要活着,她要活着。於是那人救起了她。
她成了那人的情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