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泪》
01
本田里香看着窗外的雨滴,彷佛就像眼泪般地落下。她听着雨滴轻落在窗台的滴答声,嘴角也不禁笑了弯。她随手把田畈的《告诉大雄我爱她》放在一旁的茶几上,伸了伸懒腰。直到护士敲门进来,她才停止活络筋骨的动作。
「里香,复健了哦。」护士在手上的纪录簿写了些字,才走到本田里香的病床旁,准备将她扶起。
「谢谢你,我自己可以。」本田里香轻轻地躲开护士的手,自己默默地握着扶把,撑起自己的身体、侧过身、翻下床,每个动作都是笨拙且小心的。护士则抿着嘴,彷佛要说些什麽,但却一个字都没说。
不二周助隔着玻璃,看见复健室的女孩不断地跌倒又爬起,突然觉得莫名鼻酸。曾经那麽剽悍的女子,但现在却连走路都有困难。
是谁曾经说过:「没有人给得起我的幸福。」
是谁曾经说过:「喜欢?抱歉,我不知道喜欢是什麽。如果连平凡的生活都无法过上,再多喜欢又有什麽用?亲爱的,你还太年轻了。」
曾经那麽骄傲的人,如今却忍着痛苦在那坚持。
他知道她不是真的冷淡,只是自尊心比别人强一点。
他知道她不是真的坚强,只是不想要让别人再担心。
他知道她不是真的剽悍,只是不想要再被别人欺负。
很多事情他都知道,但他知道又有什麽用呢?那个人如果不知道,又有什麽用?
不知道站了多久,不过他想他应该站了很久吧。脚都已经呈现有点麻痹的状态,他弯下腰捶捶自己的小腿,想让麻痹感褪掉些,就在此时复健室的门顿时打开。
「你来了。」本田里香看着不二周助,他有些狼狈的模样让她不禁轻笑几声,她伸出手帮他整理乱掉的刘海,细细地呢喃了几句。
不二周助当时没听懂,不过却默默地把她说的音记了下来。
──「没有人比我更希望你幸福着。」
「医生有说什麽时候出院吗?」不二周助将她扶到床上,一脸担忧地问。本田里香则摇摇头,随即不语。不二周助见她抿起嘴,就知道她不打算说了。
本田里香轻轻地说声不二周助你出去吧,随即把棉被蒙住头,不愿意探头出来面对他。
有谁比她更笨?当初幸村精市想跟她交往,可是她却拒绝。她想要的不是单纯的喜欢,除了心灵的契合外,还要拥有在一起的勇气。对她而言,幸村精市太年轻。他有太多他的骄傲,而她也有太多无法抛弃的自尊。都不愿意割舍尊严的两个人,又要怎麽在一起呢?
「如果哪天,你不再打网球,你的骄傲又剩下多少?你的人生目标又是什麽?如果哪天,我们都不是原来那个我们了,又该怎麽办?我们都没有准备好互相改变的准备,那我们又为什麽要在一起?」本田里香当时直勾勾地瞅着幸村精市的眼眸,彷佛要深入他的灵魂般地紧盯着他。其实幸村精市不用回答,本田里香早就心有答案。
她知道他们都还太年轻,所以无法承诺的承诺,她不愿意轻言脱口。
她不愿意和他在一起,所以选择最傻的方式守护他。
不确定就别亲吻/感情很容易毁了一个人
一个人若不够狠/爱淡了不离不弃多残忍
你留下来的垃圾/我一天一天总会丢完的
我甚至真心真意的祝福/永恒在你的身上先发生
你还是要幸福/你千万不要再招惹别人哭
所有错误从我这里落幕/别跟着我/铭心/刻骨
你还是要幸福/我才能确定我还得很清楚
确定自己再也不会占据/你的篇幅
明天/开始/这一切都结束
──田馥甄《还是要幸福》
如果还没确定是否能牵起她的手,那就请别轻易许下承诺。
*
夏日的夜晚,总是充斥着蝉鸣和些微的凉风。称不上炎热,但也绝非凉爽。天气虽微热,但又感觉闷闷湿湿的,着实让人不适。
左夏霏从不相信神鬼怪论,但一个人独自走在这漆黑的街道,总会让人心生怯意。当她经过一间店面时,却被橱窗的幸村抱枕给吸引着。
她在心里默默记下店名,准备隔天来把幸村抱枕买回家。转身要走向回家的路,不知何时有一个小女孩站在她身旁,并拽着她的袖口,楚楚可怜地说:「姊姊,我好害怕……」
小女孩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左夏霏一听女孩略带哭腔的嗓音,不禁蹲下身将视线和她平视,一脸担忧地问道:「怎麽了?身体不舒服?还是找不到妈妈?」
小女孩摇摇头,只是指着橱窗里的幸村抱枕,轻轻地问着左夏霏:「姊姊,你喜欢他吗?」左夏霏顺着女孩的目光,则扬起了一抹笑容,点点头说了声当然。
「那你去那里吧。」
*
之後,她醒来就在这个身体里面了。当然,她有试着回去原本的世界,可是都徒劳无功。直到有个着名的女巫和她说:「想回去,可能无望。神要你留下来一定有祂的道理。」
直到幸村精市生大病的时候,她又回去找女巫。
她说:「可不可以让幸村精市的病转移到我身上?」
她说:「我的灵魂并不是这个世界的,为什麽不能惩罚我?」
她说:「不是说神让我来这个世界是有道理的吗?那为什麽不给我留在这个世界的意义?」
她说。
那天晚上,她跪在女巫所主持的庙前,不断地呢喃着她的决心。
直到女巫脱口答应,她才停止呓语。
年少时,她不知道怎麽爱人。所以她用她最直接、坦率的方式去爱他。也许他永远不会知道、也许永远不会有人明白,可是她却是燃尽生命也毅然决然地爱着他。
可是没有人明白。
但对她而言,也不需要有人明白。
02
窗外的景致无疑是都市丛林还有人来人往群众。
这一秒也许是陌生人,下一秒也许成为挚友。
上一秒也许是好朋友,下一秒可能形同陌路。
没有人能预知什麽,因为生命一直在变化。
这就是缘分。
──BY本田里香
幸村精市抱着一束香水百合走进了本田里香的病房,看见静静躺在病床上的本田里香,心中某一块角落轻轻地被触动。看见身上插满着管子的她,突然想起五年前他也曾经生过一场大病……如果看见卧病在床的她,真的心有感慨。
他轻手轻脚地检查了点滴,水瓶里的水还蛮充足的,大概是护士刚刚才来巡房吧。他把香水百合轻放在茶几上,虽说不是多大的动作,但浅眠的本田里香还是被吵醒了。
本田里香静静地看着幸村精市白皙的侧脸,隔了那麽久不见,犹如虚度了千年般长久。心中的不安跟无奈都彷佛洪水猛兽,闸门关不住也治不了,许多情绪一次涌上心头。她低下头,怕幸村精市望见了,又会问她怎麽了。
「里香。」幸村精市轻轻地呢喃着,柔柔的嗓音钻进本田里香的耳畔,莫名地温暖,但下一秒脱口的话却让本田里香愣了神,「我女朋友在外面等我。」
「……我可以看看她吗?」本田里香轻轻地说着。幸村精市这番话无疑把本田里香打入冰窖,但她很快地就调适过来,如果幸村精市痴痴地等着她,那无疑是增加两个人的不幸。
「好。」幸村精市轻笑着走出病房,将房门轻轻地带上,不一会儿,一个清秀的女子走在幸村精市身後,她率先向本田里香伸出手,露出有点腼腆的笑容,「你好,我是幸村精市的女朋友──城田优奈。」
「你好,我是本田里香。」本田里香伸出她的右手,右手背上密密麻麻的针孔跟瘀青吓到了城田优奈,她低下眼帘,如果不是为了幸村精市,她也不会委屈自己变成如此。本田里香突然把手抽回,不冷不热地说了句:「既然城田小姐会害怕的话,就别握了吧。既然都是幸村君的好朋友,就不必如此多礼。」
幸村精市看见本田里香生疏的态度,也突然觉得有点不适。他摸摸城田优奈的头,口吻略带宠溺地道:「时间也不早了,我们也先告辞了。」
本田里香摆弄着香水百合,低下头来故作忙碌,她强忍着自己的心中痛楚,才冷冷地丢出一句:「慢走。」
等到房门被关上,本田里香就把手中的香水百合丢到地上,开始掩脸痛哭。
其实她也想像一般的女生一样,有自己的好朋友可以谈天说地。
其实她也想像一般的女生一样,身旁有一个好男孩好好守护。
其实她也想像一般的女生一样,每天过着平凡快乐的生活。
而不是终日待在冰冷的医院,每天除了看书、睡觉就是复健。身体因为打着点滴和止痛药的关系,身上无处不充斥着伤痕和瘀青。身旁没有什麽朋友,所以也没什麽人会来医院探望她。
*
「精市……你不觉得刚刚那个女生怪怪的吗?」城田优奈走在幸村精市前面,她一脸担忧地看着幸村精市,她是不是伤害了刚刚那个女生?
「别倒退着走,小心摔倒了。」幸村精市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为了在她跌倒还可以扶她一把。
「对了,本田小姐是什麽病呀?为什麽要打那麽多针?」
病?幸村精市微微一愣,自己对本田里香的病情了解并不多,实际的状况他也不是很清楚,他说了声不知道,则被城田优奈轻拍了一下,「连自己的好朋友得什麽病都不知道?走,我们去问医生。」
走近203病房时,发现本田里香的病房前围绕着一堆医护人员,许多身穿医师挂袍的人都议论纷纷着──
「203病房的病人发作了吗?」
「什麽样的病让病人那麽失控?」
「你不知道?那房的病人得了类似格巴二氏症(AcuteMotorAxonalNeuropathy)的病,目前还找不到治疗方法呢。」
「五年前不是有个病人动了手术就痊癒了吗?」
「这五年来,203房的病人动了23次手术,但病情没有好转也没有变坏,只怕她是一辈子都这样了……」
「真是可怜……」
「才小小年纪……要是我早就疯掉了,格巴二氏症发病起来可是痛得要命呢。」
听见医师们来来往往的话语,幸村精市早就惨白了一张脸,他揽过城田优奈的肩膀,随即将她带离203病房,「回家吧。」
格巴二氏症就是五年前他得的重病,他没想到本田里香被这个病折磨了五年,甚至未来有可能就要被这病折腾一辈子,他不禁感到有点鼻酸。
他能做的,只有留给她一个安静的空间去承担这一切。
本田里香有她的骄傲,她不会希望别人看见她如此狼狈的状况。
但幸村精市不知道,现在对於本田里香而言,骄傲不是最重要的,而是希望有一个人能好好地陪着她一起面对。
03
人生就像上课,坐在你左边的人也许漫不经心、坐在你右边的也许昏昏欲睡,但你还是得继续听讲。
不管在这堂课学得多还是少,你总得继续听下去。
如果不想输给别人,就要认真、努力。
──BY本田里香
距离上次去探望本田里香,已经过了五天。幸村精市又走到203房,但却一直在门口踱步,迟迟不敢进去。
「找谁吗?」一个样貌清丽的护士走到幸村精市身旁,一脸亲切地问。幸村精市指指203病房的门牌,「请问本田里香现在有在病房里吗?」
「本田小姐?她已经转院了哦。」
「请问你知道她转到什麽医院吗?」护士小姐打量了幸村精市慌张的脸,一脸为难地说:「我们不便透漏病人资料……」
人总是这样,总是先以第一印象去看待事情。若今天来探问的是一个相貌平凡的人,也许护士就会很果决地拒绝透漏,但今天询问的则是才貌出众的幸村精市,护士小姐也不想让幸村精市难堪、更不想让幸村精市留下糟糕的印象。
她看着幸村精市有点落寞的神情,指指旁边的楼层服务台,「不如去那边询问,也许会有结果。」
*
本田里香静静地坐在自家大院的树上,在这个世界,她没有亲人。
据说身体主人的父母因为一场车祸逝世,留下了一大笔遗产。
据说身体主人的父母非常疼爱本田里香。
据说身体主人个性非常刁蛮。
据说。
我们总在听着别人说,但我们从不知道「据说」到底含有多少真实性,就循着「据说」妄自下定论。
她轻轻地叹息,回想着来到这个世界的一切,突然觉得已经距离她好远好远……她伸出手,试图用手抓住月光。
就是如此美丽虚华的东西,才让那诗仙跳了江又丢了命。
人往往被美丽的东西蛊惑着,她想一开始她也被幸村精市蛊惑着吧。
病发了。
全身上下彷佛有小虫在啮咬着她、啃食着她的躯体,但她却哭不出来、也叫不出声。
不知何处有人轻轻地唱着苏打绿的《你在烦恼什麽》,她阖上眼,仔细地聆听着,突然有种心安的感觉。彷佛回到母亲的怀抱了……
没有不会谢的花/没有不会退的浪/没有不会暗的光
你在烦恼什麽吗?
没有不会淡的疤/没有不会好的伤/没有不会停下来的绝望
你在忧郁什麽啊
时间从来不回答/生命从来不喧哗
就算只有片刻我也不害怕/是片刻组成永恒哪
她感觉到头越来越重,心里也暗自地赞成字里行间的意义,很多事情过了就是过了,再多缅怀也无法回到当时。
既然如此,那她又在烦恼什麽呢?又何必烦恼呢?
等到意识越来越混顿时,突然想起她曾经坐在幸村精市的床沿,带着他不断念着李白的《将进酒》。
突然想起,她曾经拉着幸村精市的手,叫他要勇敢。
突然想起,她们之前有过很多曾经。
不过现在那个相貌如玉的男孩,已经握着另一个女孩的手迎向未来。
只要他幸福就好了。
请一定要幸福。
花总会凋谢,请不要为了花的凋零而哭泣。花儿会盛放也会衰败,春日来临,处处斗争妍的花朵最後都会回归大地。
总会回归。
04
本田里香在早上的时候被火化了。所有的朋友都来送她最後一程。
小时候,大家总以为周遭的每个人都会平平安安地长大。殊不知,有时死亡早已悄悄地来临,只是我们没发觉。
不二周助呆呆地看着本田里香被推进焚化炉里,心里有说不出来的复杂。过了半个小时後,火化场的工作人员抱着骨灰坛,问了句是谁负责领走?
众人都愣在原地,虽然知道本田里香已经离开人世,但还是没办法接受这个事实。真田弦一郎见没有人有动作,迳自地走到工作人员身旁,小心翼翼地捧起骨灰坛。他用指腹摩娑白玉制的骨灰坛,冰冷的温度传到他的指尖,他的心也感觉变冰冷了,他低头对着骨灰坛呢喃着:「让我来送你人生的最重要的一程。」
再也没有人会笑着和他打闹,缠着他要他作她的伴郎,直嚷着要他送她人生最重要的一程;再也没有人会皱着眉和他对峙,叫他不要总皱着眉头,活像个老头子……
这五年来,他有纳闷为什麽女孩都不愿意来找他;这五年来的心情,从纳闷、无奈、怨愤、愤恨至淡然,没想到最後看见她,居然是这种场面。
说不出来的苦、说不出来的痛。
真田弦一郎将骨灰坛放进塔位,手指调了调照片的位置,懵忙了一会儿才双手合十,和本田里香正式的道别。
沉闷的空气、僵硬的气氛,就如窗外正在飘起的绵绵细雨,湿冷又沉闷,总让人胸口闷闷的。真田弦一郎瞥向外头,窗外的雨就像在流泪一样,彷佛知道有个善良的女孩悄然离世。
彷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