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园有个客户是个非常会喝酒的大哥,姓陈,大概五十岁上下,身材又高又壮,圆得像圆规画出来的啤酒肚是他的认证标记。他对来应徵的技师只有两个要求:「技术要好,酒量要好。」每次去拜访他总要搭计程车去,然後当天就没办法拜访其他客户,因为他三两下就能让我茫酥酥的离开。
偏偏婉燕在我跟陈大哥喝「下午茶」的时候打电话来:「今天是领薪日,我可以把欠你的晚餐还给你了。」她说。
那天的下午茶没有咖啡也没有茶,当然更没有蛋糕饼乾或甜点,而是一瓶蔘茸药酒加高梁,陈大哥说冬天喝这一味的保证不会冷。
是啊,他说的对,真的不会冷,但是会吐,而且是吐到想哭。
我离开陈大哥的保养厂是下午四点多,带着五分醉意和昏沉的脑袋搭上计程车,目的地是桃园火车站。我记得我买票走到月台的时候还算清醒,但不记得为什麽我竟没有搭上火车,就在月台的候车椅上睡了一个小时。
而我跟婉燕约六点半,在同一家回转寿司店。
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天都已经黑了,心立刻凉了半截。
「这下完了,上次塞车迟到十分钟,这次不知道要多久。」
我搭上五点四十分的自强号,到台北是六点十一分。距离我跟她约好的六点半只剩十九分钟,而十九分钟要从台北车站到那间回转寿司店,在下班的颠峰时间,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
我从车站里冲出来到搭上计程车只花了两分钟,「司机先生,我要到永和中正路,麻烦你替我赶时间。」我说。
「先生,」司机大哥操着台湾国语的口音说,「我只能给你尽量赶啦,但现在这下班时间,要多快我想也有限啦。」
「没关系,你就尽量啦。如果你能在六点半以前到的话,我多补你五佰块。」
他看了一下时间,「六点半到是不可能的啦,你以为我的车是变型金刚喔?」
「那不要慢太久可以吗?」
「我尽量啦,说不定只慢几分钟啊,那六点三十五分到有没有五佰块?」
「六点三十五分到只剩三佰。」
「夭寿喔,多五分钟就少两百块,这年头赚钱真难。如果我替你赶时间结果超速被拍照,多收你的五佰块拿来缴罚单都不够……」
说话的同时,他已经猛摧油门在车阵中穿梭狂奔了,看样子他真的很想赚这五佰块。而我也拿出手机传app给婉燕:「抱歉我又要迟到了,司机正在努力的上演《终极杀阵》,我看他油门快要踩破了。」
婉燕回传「没关系,安全要紧。终极杀阵很好看。」
到目的地的时候,时间是六点三十八分,我把车资付给他,他一边摇头一边抱怨:「都是红绿灯害的啦!害拎北少赚三佰块,台北的红绿灯久到可以生小孩了!拎老师咧………」这话他用台语说的,我下车时噗嗤笑了出来。
吃饭的时候,我把我跟司机的对话告诉婉燕,她笑得很开心,又骂我很笨。
「你多付五佰块给司机怎麽对?应该要付给我啊,是我在等你呀。」她说。
「这麽说好像有道理。」
「当然有道理,他本来就应该把你载到目的地,但我不是应该等你的啊。」
「哎呀,对不起,我保证下次不会再迟到了。」
「应该是没下次了,跟我吃饭连续两次迟到,扣分。」
「已经扣分了?」
「对,扣分了,扣扣扣!」她一边说一边用手画叉叉。
「那我还剩几分?」
「六十一吧,及格边缘。」
「还好,还有及格。」我拍拍胸口,呼了一口气。
「你这麽庆幸干嘛?」
「还好有及格啊。」
「原来你只求及格啊,我再随便扣一下就不及格了。」
「那不及格会怎麽样?」
「不及格就列为拒绝往来户。」
「列拒绝往来户会怎麽样?」
「列拒绝往来户就不会接你电话跟你吃饭了。」
「但这一顿是你欠我的不是吗?」
「是啊。」
「所以你今天还完了,我们就扯平了?」
「当然啊。」
「那还欠我的一小时五十分呢?」
「哎呀!你真的连这个都要算?好,那本姑娘就来跟你算。」她卷起袖子,「上次我让你等了两小时,还了十分钟,所以还欠你一小时五十分,这次你又让我等了八分钟,所以剩一小时四十二分,那我们这个周末去喝咖啡,约下午三点,但我一点十八分就会到,你三点来就好,那我就还完了。」她说。
「小姐,你数学不错,但逻辑错了。」
「哪里错了?」
「我们约下午三点,你欠我一小时四十二分,那我应该是四点四十二分到才对。你一点十八分到叫做自己提前到,不叫等我。」
「喔……好吧。」她吐吐舌头,「算你说的有理,本姑娘就不跟你计较了。」
「但要还一小时四十二分其实不需要这麽麻烦。」
「不然要怎麽还?」
「你今晚有没有事?」
「没有啊……怎麽了?」
「那等等我就可以让你还一小时四十二分了。」
「怎麽还?」
「等等你就知道了。」
「快说,怎麽还?」
「你等等就知道了嘛。」
「不,你快讲,要怎麽还?」
「别急,你等一下就会知道啦。」
「不要,你现在讲。」
「不要,你等等就知道了。」
「现在讲。」
「等等知。」
「现在讲。」
「等等知。」
「现在讲。」
「…………」
我们就这样跳针跳到买单。
走出回转寿司店的时候,迎面冷风吹来,气象说今天会有寒流来袭,气温下探十度。
「气象说今天寒流会来,你看,就连寒流都比你准时。」婉燕说。
「但现在已经是晚上了,今天都快过完了,它应该算是迟到。」
「即使是晚上,也还是算今天,所以它是准时的。」
「不,它应该早上就要到了,所以算迟到。」
「算准时。」
「算迟到。」
「算准时。」
「算迟到。」
「算准时。」
「…………」
抱歉,我们又跳针了。
搭上计程车的时候,她还一直问我到底怎麽还一小时四十二分,我则是微笑以对,什麽也没有说,一直到电影院,她才「喔────」的拉长音,恍然大悟。
看电影前我还买了饮料,她说看电影哪有不配爆米花的,我问她要甜的还是咸的,她先是说甜,後来说咸,就在我要跟柜员讲的时候,她又改说甜,我问她确定了没,她说不确定。
後来我买了一半甜一半咸,她就说其实她吃不下了,刚刚是闹我的。
我差点把她的头塞到爆米花机里去爆。
那部电影片长两小时十分,再加上前面约十分钟的一些新片预告,散场後她开始跟我精算她多还的三十八分钟。
「那这样好了,这个周末我们去喝咖啡,约下午三点,但你只要三点三十八分到就好了。」我说。
「谁要跟你喝咖啡?我没有说要跟你喝咖啡啊。」
「你吃饭的时候说的。」
「本姑娘打算赖帐了,要你欠我这三十八分钟欠久一点,利息生多一点再一次讨回来。」
「那利息怎麽算?」
「一天利息十分钟。」
「那等於我的生命一天少十分钟。」
「这是你欠我的。」
「那我可以每天还吗?」
「怎麽还?」
「等我还了你就知道了。」
「不要,现在说。」
「等我还了你就知道。」
「现在说。」
「等等知。」
「现在说。」
「你又要跳针了吗?」
「跳针的是你。」
「是你。」
「不,是你。」
「不,是你。」
在走向捷运站的路上,我们持续跳针。(抱歉……)
她搭上手扶梯消失在地平线时,我照惯例打电话骂辞海为什麽他家不在捷运站附近,但他没有接。
我回到家的时候,辞海正在编曲。
我走到他旁边一看,那首《生锈的草尼马》词就躺在他的琴边。
辞海说这首歌他跟阿尼不会交出去,只是做来玩玩的。
「但做来玩玩的音乐,因为没有制作压力,通常会是最棒的。」辞海说。
辞海在楼上用电吉他厮吼的时候,婉燕传了app给我。
「你还没跟我说每天的十分钟怎麽还?」
我回传「十分钟。」给她,她回传了三个问号给我。
「十分钟。」我又传了一次,她依然不懂。
「我已经还了。」我说。
这回她懂了,传了「王八蛋,早点睡!」六个字。
不知从哪悄悄冒出来的,心里有种温暖的幸福感。
*王八蛋!早点睡!*
《生锈的草尼马》
就快要崩溃,这程度的歌词到底是什麽鬼,
像在四书五经里画了乌龟,我看得眼睛好累。
你就是乌龟,破洞的脑袋下雨天自然会进水,
那草尼马玩具就摆在公园,而你连骑都不会。
你是乌龟,草尼马乌龟。
这两种动物的配对,上帝看一眼都不屑。
歌词乱写,你自以为高贵,
程度崩坏连仓颉都要心碎,爬出坟墓猛掉眼泪,
我累,替你修歌词,就是你,吃大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