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来我到了现在的公司当内勤人员,工作就是打杂。才做没多久就被大仔看中。
大仔是我对顶头上司的外号,但只有我这样叫他,其他人还是规规矩矩的叫他蔡经理。他是我们业务部门的老大,所有业务都归他管,当然他要爬到这个位置也不容易,二十多年的业务生涯让他练就了一张非常有说服力的嘴巴,人家说当业务的嘴巴都很厉害,可能人都死了嘴巴还活着,就算屍体烂了,嘴巴也是最後才烂掉的。
而我强烈怀疑这话在他身上可能会应验。
他说有一次他跟朋友一起开车出门,路上跟别人发生擦撞,双方都有错,一个是违规左转,一个是闯红灯。人都没事但钣金凹陷掉漆,双方在马路中间各说各话,因为他是乘客,所以待在一旁没说话,後来看他朋友跟对方吵了五分钟没结果,光是要不要叫警察来就已经僵持不下。
他走向前,拿出名片很有礼貌的递给对方的驾驶人并说:「你好,我是汽车材料厂的业务经理,我姓蔡,这是我的名片。」
对方一接过名片,他的手就顺势轻拍了对方的肩,他说那是表示善意并且拿出最亲切的态度降低敌意拉拢关系的好时机。
「这位大哥,」他拉着对方到一旁去轻声地说,「车子我很了解,汽车材料我卖了二十几年,大大小小车祸也处理非常多次,我如果跳槽去产物保险公司卖汽车保险甚至还可以无缝接轨立刻上手。今天我们两部车碰在一起也算是有缘,你安然无恙我也毫发无伤。虽然我们违规左转,但你也闯了红灯,叫警察来一样都要再吃罚单,不如我们简简单单快速的处理。你车子左前叶子板凹进去,烤漆大概两千五百块,回原厂去烤大概三千块,我们保险杆破了要装新的随便换也要三千块,既然差不多,何不现在大家上车快点离开这路口,不然其他路人如果报警了,警察一来我们都跑不掉,还得吃罚单,还得回去警局做笔录,还要浪费时间和解,没办法和解还要开调解庭,一切都只为了三千块,这不是自找麻烦吗?」他说。
然後两部车就各自离开了,一块钱也没付。
要离开之前他还补了一句:「你可以打我电话,很多汽车修理厂我都熟,我帮你介绍,保证技术一流而且便宜。」
事後对方还真的打电话请他帮忙介绍,修理厂让他赚了三百块介绍费。
别人撞车他赚钱,这等业务功力令人折服。
大仔今年四十六岁了,结婚十八年有过一个儿子但很小的时候就病死了,为了不再承受悲伤,他跟夫人说好再也不要孩子。
大仔留了个八字胡让他看起来像混了很久的兄弟,所以我才叫他大仔。
虽然他看起来有点流氓气,但其实一点都不凶,不仅说话客气语调拿捏得宜,就连跟宠物说话都像慈父的叮咛。看他拜访客户的时候跟客户的狗说话,你会有他会说「狗语」的错觉。
「欸。小乖,看你的表情,你应该在憋大便但主人不带你去散步对不对?」他说。
小乖:「汪!」
「哎唷!真的喔!那你要不要先自己去外面大便?等一下我再陪你玩?」
那只狗顿了几秒钟,吐着舌头左顾又盼了一番,就走到客户的仓库外面去大便了。
看着那大便被牠的肛门一条一条地像挤牙膏一样的挤出来,你可以从我已经拖地的下巴看出来我当时有多吃惊。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形容得这麽恶心,我是在强调我有多惊讶。
大仔去年跟他老婆离婚了,而且听说他在夫人坚持一定要对分财产的时候用那张业务嘴说服她降低条件离婚,最後她带走一部车,还有每个月给她两万块膳养费。据说大仔会开出这条件是因为他们之间没有孩子,没有教育及孩子生活费用的问题。房子是大仔结婚前就已经买的,夫人也从不曾负担过贷款,再者她也有工作而且收入并不算低,这样的离婚条件已经合理。
某天,当他知道我们在谈论这件事的时候,他走进吸菸室,大家突然都不说话了。他看了我们每个人一眼,然後吸了一口菸,长长地吐了出来。
「你们想不想知道我跟她怎麽决定离婚的?」他说。
在场所有业务全部摇头,「不想。」我们异口同声的。
「有一天我们在家里吃晚餐,」尽管我们说不想,他还是自顾自的讲了,「那天她炖的卤肉特别咸,我猜她在倒酱油的时候心不在焉。饭桌上,吃到一半,她对我说:老蔡呀,我好像不爱你了。」
听到这里,我们都愣了一下。
「那时我看了她一眼,又吃了一口饭,」他吸了一口菸继续说,「沉默了大概三十秒吧,我问她说那你觉得该怎麽办?」
「她说分居或离婚选一个。」
「我说离婚跟分居意思不是一样?」
「她说所以离婚比较乾脆直接。」
「我说你确定?」
「她说我确定。」
「我说我有没有绿色的帽子戴在头上?」
「她说没有。」
「我说好,不爱了那就离吧。」
「隔天她就拿离婚协议给我签,连条件都只谈了两个小时就离了。」
他段落分明一句一句清楚简短地说完,我们听得眼睛瞪大,嘴巴开开。
这时他又吸了一口菸,指着我们几个业务说:「我以过来人的身份来跟你们讲,你们都还年轻,二、三十岁的,不管有没有女朋友或老婆,有时候男人啊,就是会太执着於没办法继续的感情,好像感情经营失败是自己的一种无能。但是啊,当女人决心跟你分开啊,你们要感谢她们,因为那是她把自由还给你,收到这麽珍贵的礼物,说声谢谢应该的啊。」
就在我们都还在吸收这段话的时候,他的语气突然改变,「刚刚那段谈离婚的过程全部都是唬烂的!他妈的我跟那婆娘谈离婚谈了快两个月,你会在离婚这件事情上面看见女人的韧性跟男人的耐性都发挥到极点的顶尖对决。妈的劝你们千万别结婚啊!根本就是慢性自杀!」他说。
我们几个业务面面相觑,都没搭腔。
几个月後有三个业务跟女友求婚成功,显然大仔说的话他们没听进去,他们想试试慢性自杀是什麽滋味。
当他们把喜帖交给大仔的时候,大仔打趣的说:「我是该包红包还是该包白包?还是在红包上写音容宛在?」
我呢?
我目前没有女朋友,交过几个女朋友但都没论及婚嫁过,所以结婚这件事对我来说好像还很远。
六年前的某一天,我才刚到公司没多久,内勤的工作才刚要上手,大仔就把我挖到业务部。
他说他阅人无数,慧眼绝对能识英雄,知道我是一个可造之材,其实我自己也这麽认为。
他当天中午吃过饭之後把我叫到吸菸室。
「你叫邱国维,对吧?」他递了一根菸给我,顺势打开看起来很高级的打火机,叮的一声,火就递到我眼前了。
「是,」我急忙点头,「谢谢经理。」我说,然後点燃嘴里的菸。
「来多久啦?」
「还不到两个月。」
「不介意我叫你国维吧?」
「不……!不介意!我朋友都这麽叫我」我说。当时我对他可是毕恭毕敬。
「国维啊,看你相貌堂堂,一定是个高知识份子。」
「噢不不不,」我摇摇头,「不是的经理,我不是什麽高知识份子。」
「喔!那正好,我接下来想跟你谈的东西不需要高知识。」
「………啊?……」
「你知道我们公司是干嘛的吧?」
「知道,我们是做汽车材料的。」
「你知道全台湾有多少汽车吗?」
「不知道耶。」
「光是小客车就有六百多万辆,其他大小货车都不算。」
「噢,这麽多………」
「这些车子一年只要有三分之一使用到汽车材料,这市场一年的消费规模是多少你知道吗?」
「……不……不知道……」
「六百多万部的三分之一就是两百多万部,这两百多万部每一部一年只要花一千块在汽车材料上,一年至少二十亿。」
「噢……这麽多……」
「这二十亿的市场,就像是一片大陆在等着你去探险。」
「噢……是……是……」
「拿着我们公司的名片,走出去拜访客户的时候,你会有一股骄傲。」
「……骄傲?」
「骄傲你是全台湾最大的汽车材料公司业务,也就是最专业的业务。」
「噢……是……是……」
「有没有驾照?会不会开车?」
「有……会……。」
「好,明天起你就是业务了,一早来找我,知道吗?」
「…………啊??」
一个礼拜之後我在会计那边拿到三盒名片,上面印着我的名字,还有另外四个字:「业务代表」。大仔要我开始负责高雄的业务,所有高雄地区的汽车保养厂、汽车百货跟大卖场等等都是我的业务范围。
「冲啊!拿出海贼王的精神!冲啊!」我第一次出门跑业务的时候,大仔在我车窗旁边这麽喊着。
「……大仔,……海贼王的精神指的是伙伴与团队……」
「是的没错!就是伙伴与团队!我是你的伙伴!但你现在一个人就是团队了!冲啊!上啊!三刀流鲁夫!」
「……大仔……三刀流是索隆……」
「噢!抱歉搞错了……冲啊索隆!」他说。
後来我才知道本来负责高雄地区的业务突然离职,完全没有跟公司说一声就走了,好像还带走了很多材料去变卖,似乎是赌博赌到倾家荡产跑路了。他的客户对公司也有一些欠款,为了不让业务出现断层,大仔必须找个人快点填补这个业务缺。
而这个人就是我。
*上‧贼‧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