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桌案上的烛火未熄。
晕晕烛火映着柔雅如水的他,手持毛笔在绢书上写着,心无旁鹜的写着。
这几日,後白河上皇坐在案上的时间多於闭目就寝的时间,有时一整日都没有进食,几乎是一心一意地专注在书绢上。
他写的专心却苦了身旁伺候的人儿。
在他勾起最後一笔,准备要换绢书继续书写时,小梅早已在一旁备妥膳食,迅速的放在他的眼前。
後白河上皇勾起唇边笑意,他知道他又让她费心思了。
这阵子处於政事繁重之际,北方严冬残留之患迟迟未退。
残雪一直到现在都还未化,举凡农耕、畜牧都无法正常运作,冰寒大雪阻碍了朝廷运往灾区粮草的道路。
饥荒闹的凶,每日都有上百个生命活活被饿死,北国的土地早已没有万物生灵之气,就连啃树木、咬树皮的机会都没有,只有默默等待救援,祈求上苍赐予一线生机的受苦人们。
「陛下要好好保重身体,若是连您也倒下的话,北方的百姓还有谁能够依靠呢?」
小梅直视着他,那眼神带着无比的认真,「所以,您一定要好好吃饭才行。」
他放下笔,一如秋水的眼眸望着娇嫩的脸儿,清澈的倒映着。
小梅被他看得有点不知所措,连忙撇过头,两颊粉粉,透着红润。
唇边浅淡笑意因为她的反应而漫的更深更浓,微侧身躯,倾身向前,与她之间只剩一口气的距离。
他热烫的鼻息在她的周身缭绕,轻抬她的下巴,使她的眼能够与他对视。
他的眼眸变的更柔了,几乎可以沁出水来。
她的身躯被他的气息所包围,灼得烫人,看着他沁如水,深如秋的眼眸,只感到一阵晕眩。
他的眼,会诱人。
「陛下……」
她的声音怎麽会软腻成这样?
「小梅。」
他的声音,会惑人。
她心中的震荡如黑墨晕在绢上,缓缓漫散开来。
惊觉自己的失态,小梅垂下眼,呐呐地说:「我去取水来给陛下擦手。」
许久的跪坐,让她起身时腿儿瞬间瘫软,直扑向後白河上皇的怀中。
「啊……」她轻叫出声。
而他牢牢的接住她的娇躯,大掌锁住她的腰。
「第二次了。」低下头,他轻笑着。
初次,是在湖畔边,她的脸被酒醺的红粉透透,她对着他露出笑容,酣笑盈盈,那是尘世间最纯粹的笑容,只对他一人。
他将这抹笑容揉进自己内心的深处,有时夜夜想起,就觉得嚐到了蜜,甜的痛人。
所以,他把她召到了宫中,命她担任自己身旁的女房,她的笑只准为他绽放。
小梅愣愣的看着他,眼神充满不解,却又意识到此刻两人的姿势,小脸不禁羞红。
「陛下……」她困窘的对他傻傻一笑,带着羞与恼。
「小梅,可知罪?」他的声音,柔的不像话,彷佛是春季的暖风,轻拂过脸庞。
「陛下?」
听到知罪这二字,小梅的脸色瞬间刷白,不会因为这样就要把她扔出去斩了吧……
这阵子,他时常暴怒,只要一不合他的心意,就嚷着把人拖下去给绞了、砍了、烧了、斩了、剥了、剁了……就差没把人给阉了。
思至此,她的求生意志立即启动,想要逃离他的怀抱,无奈身躯被他紧紧棝着,她连逃的机会都没有,只能抬起眼,怔怔地望着这个脾气怎麽捉也捉不透的男人。
他的手轻拂过她的脸,指腹上头还留有未乾的墨,染过她白皙的脸,被他触碰到的地方,彷佛是烙上他的印记般,炙热无比。
他温柔的双眸看着她,将她清澈如泉的眼、白里透红的肌肤、小巧挺直的鼻、红润水嫩的唇,一一以指轻轻划过。
指腹冰凉的触感引起她的背椎阵阵颤栗,望着他专注的眼眸,情不自禁的伸手抚上他的俊美的脸庞。
他的眼倒映的是她。
她的眸映照的是他。
岁月的镰刀挽住他的容颜,就连轻轻的刻痕都没有,她不禁在脑海中想起最近无意间得知的事情。
人们说这看起来不到三十的男人,却已过四十。隐藏在面具底下的男人,有着幽暗且极深的城府。
不惜铲除自己的亲生兄长,崇德上皇,以取得皇权,为了将朝政更加稳固地握在自己的手里,他让位给自己的大皇子,守仁亲王,亦即二条天皇,使自己稳坐上皇之位,以院政的方式掌权。
二条天皇深知自己被当成父亲手上的一颗棋子,集合支持自己的亲政派与父亲的院政派对抗。
二条天皇积极地进行改革,对僧兵与神社庄园进行整治动作,无非就是要彻底排除後白河上皇参与政治的空间。
被排除於外的後白河上皇藉由投身佛教信仰来卸除二条天皇的防备,实则是在等待一个铲除他的机会。
长宽二年,六月。
二条天皇对外宣称身染顽疾,得知自己命不久已,让位给年仅七个多月的顺仁亲王,亦即六条天皇。
一个月後,二条天皇於押小路东院驾崩。
对外虽宣称身染顽疾,实则是後白河上皇命人在炉香里渗入致命的毒,闻者会上瘾其香,直至毒性完全融入骨底。
当二条天皇上瘾这致命炉香後,後白河上皇带着浓艳的笑容来到他的病榻前,用着无比温柔的声音告知事实。
朕所挚爱的大皇子啊,别怪为父无情,要怪就怪你不肯乖乖听话,让为父如此头疼。
这是後白河上皇最後和二条天皇所说的话。
之後,就如後白河上皇所预期的,阻挡在他眼前的绊脚石以除去,继位天皇的娃儿连一岁都不到,对他根本就毫无威胁性!
院政派的势力渐渐凌驾於亲政派之上。
为了取得皇权,他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可以牺牲!
可是,眼前目光柔和的男人,真的就像人们口中所说的恶鬼再世,以温润如雅的俊脸,惑及乱世,以春光乍现的笑容,一步一步,踩着血流成河的屍首稳坐皇位的残暴之人吗?
她的眼漫着恍恍迷离,就因为他可以令人迷失自我,所以才更加可怖。
顿时,她醒了过来,轻推他的胸膛。
从她的眼中,他瞧见了,她在惧怕他。
蓦地,他松开棝着她身躯的手,下令道:「去取水来。」
她赶紧慌忙起身,步伐踉跄地拉开拉门,到外头去取水。
她边喘着气,脚步慌乱的在回廊走着,回想起方才令她浑身发烫的景象,心就震得好厉害,她的手搁在心口,感受对他恐惧的悸动,但对上他温润的眼眸,却一点儿也不觉得恐惧,而是想在他的眼瞳中读出更多更多属於他真实的情绪……
夜,还漫长的很。
**
自从那夜,小梅刻意与後白河上皇保持距离。
她的刻意,他都看在眼里,但他不戳破,依然像往常一样,命小梅为他东奔西走,只是,夜晚他不再让她待在自己的身边。
只因,他看不惯她眼底下那抹浓重的黑晕。
清凉殿内满室荷香,摆放再一旁的四脚炎清炉正焚着淡淡薰香。
靠柱而坐的男人,向着庭外,碎阳金光透过叶缝,丝丝洒落在他俊雅的脸庞上,薰风阵阵,撩荡起他的发,轻闭细眸,美的就像幅画。
现下正值夏日,北方残雪融了大半,道路也渐渐开通,朝廷运往的粮车顺利抵达北方各大重城。
开仓放粮,刻不容缓。
不到十日,灾情渐渐缓解,朝廷派去的粮车一车接着一车运往灾城,他处理得宜,无论是遣兵调粮抑或是命北方邻城开仓放粮,几乎都是在第一时间内迅速无误的传达指令。
袅袅薰香,香气已接近中段末,气味闻似强窜却无杂气,闻似沉稳却清香。
熟楠木,取之腐朽中段是为奇楠香,燃此其香,可行气止痛、通经脉安心神、镇静清人神。
小梅持柄,里外翻转炉内粉末,新香无杂的气立即释放而出。
「奇楠沉香,香气幽荡,是为最上等之沉香。」
勾唇轻笑,他的声音柔如春风,纵使已经处理完百件政事,但他的眉头却丝毫不皱,还可以悠然惬意的品香赏景。
拿起一旁盛载清茶的杯,啜了口,清茶还未入喉,身後的门再度拉开。
来者为六条天皇身旁的女侍。
「陛下,六条陛下不对劲……」女侍伏身,语气透着惶恐。
小梅在旁看了一眼这年纪稍长的女侍竟露出难得惊恐模样,看来真的是发生不对劲的事,否则这位女侍不会这样大乱手脚,并流露出如此惊慌的情绪,连参见这些敬赘之词都省去了。
「起,你慢慢说。」姿态优雅的轻转过身,以温柔的语气缓解女侍心中的惊慌。
「六条陛下今日一早就开始出现腹痛,已传御医整治,腹痛却丝毫无减缓迹象。」
他歛下眼,琢磨了会儿,才再度开口,「先退下吧,朕会亲派御医诊治。」
有了他的承诺,女侍宛如放下胸口大石,应了声,赶紧退下。
薰风徐徐,吹乱了他的发,他站起身,唇边笑容再度勾勒起,那抹笑看似淡雅却隐没着另外一层幽深的涵义。
「香可癒人……」
後面的话她听不清,望向他的脸庞,却感到如此陌生,她的背椎不禁涌上凉意,纵使现在正值夏日。
过了数日,御医以香疗诊治,六条天皇的病情才渐渐好转。
接连几天,後白河上皇都会在戌时末轻声地进入六条天皇的寝殿内,盘坐在六条天皇的床榻边,望着他沉睡的睡靥。
有时他会翻动香炉内的药香,让香气释出,已达到更好的疗效。
这时候小梅都会在外头候着,直到後白河上皇走出,她的一天才算正式结束。
四周寂静无声,小梅望了望天上的皎月,推算时辰。
看来还得再等上一刻才行,她很不淑女的打了一个呵欠,揉了揉自己的左右肩,忽然脑中闪过一道银光。
现在才想起这六条天皇她连看都还没看过呢!只知道他是个三岁小娃儿,其他都一无所知。
不如,趁现在四下无人,把拉门悄悄拉开,应该不会怎样吧?反正後白河上皇是背对着门,悄悄的应该听不到吧?
主意打定,她蹑手蹑脚的来到门边,轻声地侧身跪在一旁,很好,安静无声,这都拜这几日被宫中礼仪蹂躏所赐。
极为轻巧且缓缓地拉开门,哦,看见了!看见後白河上皇的背影了,那背椎挺的跟树干一样,平常看他慵慵懒懒的,原来也会正坐啊!
甩了甩头,她可不是为了要看他的背挺的直不直而来偷看的,视线再度扫向床榻上的人。
她摀住嘴,深怕自己会兴奋的尖叫出声。
天,这娃儿也太可爱了吧!
小小的身躯上头覆着被,那稍稍握拳的手,白胖软嫩,长长的眼睫顺顺的盖在眼下,形成一道扇形阴影,那白白胖胖的脸颊,看了就好想偷捏个几下。
这娃儿竟然是眼前背对而坐男人的孙子哪!
天啊,古人都那麽年轻就有孙儿了吗?
好不可思议。
她心中载着满满的疑问及惊叹。
等她看个够本时,才惊觉原本坐在床榻边的高大人影早已消失无踪,正纳闷之际,门倏地被拉开。
唰——
他挑起眉,手环胸,居高临下的看着她,跪趴之姿的丑态完全映入他的眼。
小梅呆愣的张开小嘴,对这措手不及的突发状况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就这样他以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她则以跪趴向上望向他。
俩人互视了好几秒,终於,他开口了。
「你喜欢这样?」
这会儿,小梅完全转不过来他所抛出的问题,只是愣愣的点点头。
於是,他蹲下身,轻捏她的下颚,笑得温柔。
「是吗。」
「那这样呢?」他低下头,薄唇悬宕在她的唇瓣上,以唇轻轻厮磨她的。
蓦地,她睁大双眼,想要逃离,身躯却被他紧棝住,动弹不得。
「喜欢吗?」灼人气息滑过她的唇,最後漫她全身,激起阵阵颤栗。
「不……」她的身体,她的语气都在轻轻颤抖着。
以往温柔带点慵懒的眸子变得幽暗邪魅,彷佛要把她看透般。
低下头,他的唇已抵到她的唇瓣上,引发她全身颤抖,她把手放在身侧,悄悄握紧。
就在当她以为他要吻上她时,他退开了,那低沉的轻笑,随着他的喉头一阵又一阵的发出。
忽地,她瘫软在他的怀中。
「下次,别再这样,纵使你喜欢。」
他说的轻巧,却令怀中人儿抬起头,沉思了会儿。
她轻推开他的怀抱,露出笑容,「陛下,需要奴婢去拿妃嫔侍寝的牌子吗?」
一定是这阵子他处理太多繁重政事,没有好好发泄精力,所以才见人就吻,唉,她这个女房可真是做的太失格了,竟然连主子的性慾都忘了顾。
她赶紧撑起发软的身躯,跑去拿侍牌,可没走到二步,就被他唤住。
「站住。」
她停下脚步,咬了咬下唇,转过头疑惑的看向他,那表情怎麽变得那麽狰狞?难道已经慾火焚身了?
想到这里,她慌忙的说道,「陛下,请您再忍忍,奴婢会以最快的速度为您取回侍牌。」
她得赶快逃离这里。
语毕,她欠了欠身,提起衣摆,一步并两步的走。
他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再次大喝出声,「谁准你走的,站住!」
这次她真的站住了,只是说什麽都不敢转过头看向他。
「转过头来。」他形如鬼魅的速度,不到半秒,气息就已在她的耳後,烫人的热气弥漫着她的感官。
她的指掐进白嫩的掌,淡淡血痕印在她的掌上,深吸口气,她转过头,对上他的眼,柔声应道,「是。」
就在一瞬间,他眼底的阴鹜灰飞烟灭,转为以往的温柔似水的眼神,弯唇一笑,温暖的大掌捧起她娇小的脸蛋,缓缓问道,「朕的皇孙,你可喜欢?」
被这麽一问,小梅乖顺的点点头。
「那麽,就牢牢记住他现在的模样。」
语末,他缓缓退步,随着晚风的轻徐,优雅的转身,离开她的视线。
他突如其来的转变令她不知该如何应对,只是愣愣的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脑中回响着那句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话。
那麽,就牢牢记住他现在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