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莫家堡事件之後的三个月,零星之火以燎原之势席卷神州,净天教与中原武林事件频传,纷争不断,双方势如水火,死伤冲突已不再令人感到震惊,而是愤慨。
就人数与势力而言,中原正道本该强压崛起不过数年、羽翼尚未丰足的净天教,然而净天教之徒若非身有魔族血统,便是沾染魔气之人类,皆身负常人所没有的异能,令凡躯俗骨的武林人士棘於应付,大大削减了中原正道原有的优势。双方尚未有大规模的正式开战,但已有不少门派与净天教短兵交锋,就连皇甫世家也与其交手过数次,人烟稠密的城镇已弥漫着烟硝气息,人心惶惶,不能安居。
四大世家自五年前姜承一案之後彼此间颇有龃龉,虽不至当面交恶,联系交流上却已不如往昔频繁热络;而今当此魔祸之际,诸人皆知大敌当前,当齐心对外,才终於又重拾过往合作情谊,俨然执武林抗魔之牛耳。反观向来以斩妖除魔为务的仙家道派之首蜀山派,对净天教坐大一方之事竟无表态,武林人士对此不无猜测,更添质疑。
皇甫卓从旁协助皇甫一鸣净天教相关门务,为抗魔之事镇日焦头烂额之际,却有一事令他喜出望外。
这三个月以来,初临不仅不再有突然晕厥之事发生,身体渐趋衰颓的情况也就止打住,原地悬宕了一段时日之後,竟似有回复。皇甫卓欢喜之余,却又心慌会否是回光返照……初临笑吟吟地告诉他,那是因为剑灵已助她将绝大多数的怨灵净化完成,所残余者已构不成她肉身上的威胁,随着剑灵一出世,剩余戾气便会让剑气收凝化消,而她的身子也会跟着逐渐好转,不会再像过往那般令他整日提心吊胆了;只是取而代之的,是剑灵为了化形出剑,开始大幅吸取她的灵气,这会使她疲累不堪而陷入昏睡,以补耗失。灵气不足可养,虽不至於如净化戾气那般留下肉身上的遗症,但在剑灵出剑之前,初临流连睡榻的时间是要长於以往了。
皇甫卓大大松了口气,极为高兴。不管如何,只要她身子能好起来,他就别无所求了。
*
初临幽幽醒转,想坐起身,却是浑身虚乏无力,又默默地躺了一会儿,正遇青鸾进房来,便开口唤了她一声。
「啊,我才想着进来探探,正巧姑娘就醒了。」青鸾将初临扶起而坐,笑道:「少主吩咐了灶房熬煮蔘汤,要我等你醒来之後服侍你喝下,这会儿汤还在灶上温着呢,我这就让人去端来。」转头唤了小丫鬟去取。
初临问道:「卓哥哥呢,又在忙吗?」声音仍是虚弱,却是比往日要多了些许底气。
「是啊,才出门一个多时辰,这会儿上蜀山去了,似乎会耽搁个几日。」
初临嗯了一声,想起前些日子卓哥哥提起过,中原正道与净天教的对峙已臻白热化,而蜀山派至今仍无动作,他已联系了欧阳、夏侯和上官三家,要一起上蜀山请他们出面主持抗魔之事。她听青鸾语气轻悦,奇问:「青鸾姐姐心情很好啊,发生什麽好事了吗?」
青鸾笑道:「的确是好事,但更是奇事。稍早之前有一夥人来找少主,说是少主的旧识,守门的弟子并不认得,於是请教了名讳,那弟子一听却惊得没了从容,匆匆来报。姑娘道是谁?竟然是那个失踪了五年的夏侯少主!」
初临虽然失明,惊讶之下仍忍不住美目圆睁:「你说什麽?明州夏侯世家的少主?」
「正是,他们自海上回来了,这几年来一直在海中一座岛上──这麽说也不对,他们一直以为出海不过三、四个月,却不知神州已过了五年,原来那座岛上住有一群灵兽,是个一般凡人难入的仙岛,岁时计数不与神州同论,夏侯少主他们在海上遭遇海难,因缘际会入了此境,替灵兽解决了难题,由灵兽长老以术法传送回神州,却出现在丹枫谷底的水潭处。」她笑道:「这都是刘言告诉我的,少主和夏侯少主一行人在正厅谈话时,他人也在里头。」
海上仙岛,这不正是自己安慰卓哥哥时的信口说出来的吗?她万万没想到世间机缘奇妙凑巧至此,真让自己给胡言说中了。初临忍不住微笑,无论如何,夏侯少主平安归来总是好事,她打从心底替卓哥哥感到欢喜,夏侯世家那两位长辈也一定十分开心。
青鸾接着微敛笑容,道:「不过夏侯少主也带来了一个不太好的消息。他们被术法传送至丹枫谷的时候,正巧撞见几个净天教党羽商议着要对开封进行什麽计划,他们跟踪那几人,跟到开封却失了行踪,於是赶着来通知少主。唉,也不知净天教打什麽坏主意,真是令人不安。」
开封……初临心忖,听卓哥哥所言,相较平民百姓,净天教对武林中人更加仇视,所发生的冲突事件对象亦几乎都是武林人士,而开封城里的武林世家只有皇甫一门,加上五年前的姜承之案,推波助澜者正是皇甫一鸣,若真是对开封有所图谋,十之八九是冲着皇甫家而来……
初临秀眉微蹙。可是自己一介弱质女流,既不懂江湖争执,更遑论谋略计巧,心中担忧也无助实效。青鸾见自己几句话引得她忧上眉头,自责道:「瞧我多嘴,说这些惹姑娘跟着操心。就算净天教来找茬,咱们仁义山庄还怕了他们不成?通通扫地出门去!姑娘照顾好自己的身子才最要紧,咱们内院深居,什麽也不懂,那些拔刀染血的事哪里用得上我们计较?天塌下来也有门里的男人扛着呢!」
初临摇头道:「既身为皇甫中人,自然也该同为一心,有事更应该大家一起想方设法,甘苦与共,怎能袖手旁观?」
青鸾叹道:「若能派得上用场谁愿意袖手旁观呢?可咱们不曾习武,手无缚鸡之力,哪来的能力跟着男人去打打杀杀?」
「杀伐之外,总还是有一己之力能够尽得上心的地方吧。」
这时小丫鬟端来蔘汤,青鸾藉此向初临道:「那麽姑娘能尽得上心的地方就是赶紧将身子养好!你身子若好了,少主不再为你日夜担心,就有更多心思去对付净天教啦!」
初临闻言心中一动。身子真正要好,得待长离剑灵出剑才有大幅好转之机;剑灵出世,威力更胜欧阳世家的紫荧剑,岂不是能助皇甫家一臂之力?她与剑灵气血相系,能可与之感应,知道剑灵就快出剑,远不超过半个月,所以近日来她昏睡的时候反较清醒时候居多;然而出剑之日她与剑灵都无法左右,可不知来不来得及在正道与净天教开战之前完功……只盼在养剑完成之前,什麽事都不要发生。
顿了顿,心念忽又一转:剑灵即将出剑,也就表示,她和卓哥哥就快可以完婚了……思及此,心头涌起一阵阵热波,心不在焉地喝完蔘汤,觉得气力颇有恢复,不想镇日呆坐房里,便道想出去走走透气,青鸾於是拿了披风替她披上,扶她出房
眨眼又是秋天,外头已起萧瑟风息,婉转吹人凉,原本绿沉沉的枫叶也渐次染黄,再过得一两个月寒意更明显後,开封又将是满城镀金流火的绮丽之色了。这些初临虽都已见不到,但皇甫卓和青鸾自会细说与她知。
青鸾依初临之言扶着她缓慢来到旧时别院,尚未过门洞,院里刮出一股微风,带来相熟的气味,初临一闻,便知院中有谁,果然听见青鸾咦的一声,奇道:「常念,你怎麽在这里?」
常念是五年前开封一桩孩童诱拐事件所遗留下的孩子,当时城里一对姓常的夫妇丢失了孩子向皇甫家求救,经一番查找,查到诱拐孩童的是一对外来夫妻,两次捉拿之时两人先後自尽,拐走的孩子却再也找不回来。那名女子自尽之时,身边带着另一个男童,但开封与附近城镇皆无走失孩童的通报,推估是从更远的地方拐带来的。这孩子目睹女子自尽而饱受惊吓,问什麽都呆滞不懂回应,一时也难以替他寻到原生家人。当时常氏夫妇想收留他,初临顺水推舟,几句话说服了皇甫卓让常氏夫妇收养他,因常氏夫妇失踪的孩子名唤常思,皇甫卓於是替那孩子取名为常念,并收之为徒绶予剑法,雕玉赠之傍身辟邪,以求心智早日恢复正常。
五年过去,常念身子骨长大了,个性却十分阴沉,寡言且不擅与人相处,独来独往,和门中谁都疏离,与皇甫世家甚为格格不入。唯一勉强算得上颇有接触的人是初临,五年前他刚被救回来时,是初临照看他,尔後成为门中弟子,初临亦时常问起他的情况,皇甫卓於是让他得空时便去向初临问安,省却她挂念。常念虽然不与任何人亲近,对初临的温柔始终感怀在心,因此对她便不如对待其他人那般沉默是金。
常念这时正站在一棵树下,听见青鸾的问话也不回答,再一看是初临来了,便低低地唤了声:「师母。」
青鸾一听立刻噗哧笑了出来,初临颊生霞彩,窘迫轻斥:「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我不是……别胡乱叫我那个……那个……叫我初临姐姐!」
「……对不住,初临姐姐。」
皇甫卓和初临恪守皇甫一鸣的条件,虽未向外正名两人关系,在旁人面前亦是拘束自持,然而情意缱绻的男女言谈相处之间自然而然会流露出遮掩不了的情意,庄里诸人少有机会见到初临,对两人关系诸多臆测,但常念见到初临的机会较他人多上许多,两人明显的言行举止落入眼底,见得多了不免就有了根深蒂固的想法,是以在常念眼中,既然皇甫卓是师父,那麽初临自然就是师母,即使初临次次纠正,他未加留心之时仍会错口误称。
初临略平臊意,问道:「你在这儿做什麽?」
常念低下头不语,初临知他不擅长与人相处,也不急逼,就静静地等着,一会儿常念才回道:「我来把小麻雀放回窝里。」
「什麽小麻雀?」初临奇道。
常念将藏在身後的手伸到前面来,两手包握着一只雏鸟,青鸾笑道:「欸,真有一只小麻雀呢,看模样才刚孵出来不几日吧。咦,牠肚子那里怎麽有伤呀?」那雏鸟好似有些惊恐,几下张望之後叫了两声。
这个院落的树上原本就有几朵麻雀窝,初临以前也会坐在院里静看麻雀来去。常念低声道:「前两日我听见这里有鸟儿啼叫,发现这只小麻雀掉到草丛里却没死,可是肚上破了个口子,於是带回家给牠敷了些药,想等牠伤好些了再放回鸟巢里。」
初临唔了一声,道:「那你放回去过了吗?」
常念点头,随即想到她看不见,又道:「放过了,可是不知为何,麻雀妈妈却又将牠推了出来,若不是我还待在树下将牠接个正着,牠只怕摔死了。」顿了顿,垂头不解:「为什麽麻雀妈妈要将自己失而复得的孩子给推出巢外呢?牠难道不要自己的孩子了吗?」
初临叹了口气,道:「我以前小时候在家乡也曾捡过掉出巢外的小鸟回家,我娘却说,你碰了这鸟儿,牠沾染上人类的味道,鸟妈妈就不会再要牠了,将牠放回巢里,就算鸟妈妈没有将牠推出来摔死,喂食时也会略过牠,让牠饿死。总之在鸟妈妈眼中,沾染了人类气息的孩子就不再是自己的孩子了。」
常念脸色一变,看着手里那只幼雏喃道:「沾染上人类的味道,鸟妈妈就不会要牠了……牠不还是一只麻雀吗,为什麽……」
初临柔声安慰道:「这是一些鸟儿的习性,我们本就无可奈何。你不如将这小麻雀好好养着,待牠习惯了你的饲养,长大後跟你可就亲了呢。」
「……麻雀终究是麻雀,由人类抚养长大又如何,牠还是变不成人类……」
初临失笑道:「麻雀为什麽要变成人类呢?牠是牠,人是人,虽然外貌和习性不同,也是能够彼此交好依存的啊。」
「那如果麻雀长大了想回家怎麽办?牠的族群会不会排斥牠,不接受牠?」
「这个嘛……」
青鸾插嘴道:「如果牠的族群不接受牠,那牠不要回去不就得了,待在人类身边也无不可呀!说不定久了小麻雀会发现,其实人类也挺好的,会想一直跟人类在一起呢!」
常念沉默下来,看着小麻雀不知想着什麽,小麻雀啼叫几声,青鸾打趣道:「喏,牠肚子饿了呢,你快去喂饱牠,让牠知道就算没了麻雀爹爹妈妈,也还是有人类爹爹妈妈疼惜牠!」
常念伸指轻轻抚了抚小麻雀的头,向初临低声道:「初临姐姐,我先下去了。」
走了几步,初临唤住他,温言道:「常念,你若有什麽心事找不到人谈,不妨来找初临姐姐。我虽不一定能够替你解决问题,但事情一直闷在心里头,总不如说出来舒坦。」
常念默然片刻,才轻轻道:「谢谢初临姐姐。」
青鸾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无奈地吁了口气:「真是个阴阳怪气的孩子,才多大年纪呀,脑子里丝丝细细地想这麽多!」
初临幽幽道:「愈是沉默的人,心里想得便愈是细琐,大概是因为寄人篱下之故,格外容易胡思乱想吧。」
青鸾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叹道:「说的是,姑娘以前也同他一般,想的可没比他少,幸好现在好了很多,否则不说旁人如何,最最折磨的还是自己。」
初临老实承认,笑道:「是啊,好在青鸾姐姐一直在身边陪着我,替我宽慰,为我着想,我心底时时感念,真不知怎麽谢你才好。」是雨过天青了才能这般轻描淡写,毫无罣碍了才能这般坦然不讳。
青鸾给她说得不好意思起来,道:「我拿姑娘当妹妹看待,姐姐照顾妹妹天经地义,说什麽谢?」
「那麽妹妹也会想替姐姐分忧解愁,青鸾姐姐若有挂心之事,也请尽管向初临倾吐,说不定我也能助你一臂之力呢。」
「挂心之事?」青鸾左思右想,偏头道:「唔,好像没有呢……」
初临含笑揶揄:「刘大哥不是吗?」
青鸾脸上霎时窜起两道红晕,羞嚷道:「你……你这丫头胡说八道些什麽,提那个愣头头脑的家伙干嘛,他跟我有何关系啊?」
初临点头道:「嗯,原来就是因为刘大哥愣头愣脑的,他才会跟你没有关系,否则你们可能就大大有关系了。」
「你……」青鸾被她说得更是羞窘,跺脚道:「好啊,你敢这样嘲笑我,我可不理你,要把你丢在这里啦!」说着当真放开她的手,一溜烟跑到门洞外偷偷躲起来,想看她的反应。只躲了一会儿便觉不安,又听院子里静悄悄地没有半点声音,不由担心起来,张脸出去看,却见初临仍立在原地,笑吟吟地对着她的方向静候着,青鸾挫败地叹了口气,重又走回她身旁。
「傻姑娘,我若真丢下你,你一个人可回不去,怎地却一点也不担心?」
初临含笑道:「我知道青鸾姐姐会回来啊。」
青鸾噘起嘴嘀咕道:「怎麽我会跟少主一样,被你吃得死死的?」
初临巧笑嫣然,捏了捏她的手,神色转为正经,认真道:「青鸾姐姐,我是说真的,我很想要你一直在我身边照顾我,可我怕会耽误了你终身。你长了我近四岁,至今却尚未婚配,我很是担心你,你自己倒不在意吗?」
青鸾静了静,轻轻道:「我又怎麽放得下姑娘,自己跑去嫁人?你眼睛看不见,身子又不好,我服侍你这麽久了,你的习性我一清二楚,再换个人来可要费时多久才能照顾得好你?况且我也不放心别人,我是老早就打定主意要一辈子服侍你,直到我老了,做不动了。成亲什麽的,我也不强求。」
初临紧握住她的手,动容道:「谢谢青鸾姐姐这般为我。不过,如果你嫁的是门里的弟子,就没有了这层困扰了吧?」
青鸾红着脸垂着头,低声道:「身为下人,嫁娶之事又怎能依己所愿?」
「你不开口,人家如何知道你怎麽想?」初临正色道:「如果青鸾姐姐愿意,待净天教风波过後,不妨让我向卓哥哥提一声,我想他不会不允;若想等他指配,也不知要等到何时,我猜他是没有察觉到这些的。」说到此不由莞尔。她的卓哥哥啊,某些方面实在是迟钝得令人摇头。
青鸾细声道:「如果刘言也愿意,那我……我自然也……」慢慢没了声音。
初临微笑着,笑容暖可融雪。或许是因为自己企盼在望,所以也希望身边的人和她一样同获所喜。待撑过这次的武林风波之後,遮蔽在她世界仅剩的一点阴云便会一扫而尽,换得朗朗长空。
剑灵出世之後,她与卓哥哥便能如愿完婚了……
*
皇甫卓和夏侯瑾轩等人前往蜀山,因有云来石可瞬息万里,到达蜀山时另外三家的人尚未来到,诸人谈及现今局势,夏侯瑾轩兀自不肯相信姜承会率领净天教徒与中原武林相抗,执意前往覆天顶找姜承问个清楚,结果却是被拒之门外。在蜀山的时候因诸事之间有几日空档,皇甫卓心中牵挂初临与仁义山庄备战事宜,便向夏侯瑾轩借用云来石,匆忙返回开封一趟。
一踏进家门便先去看初临,得知她正昏睡,才回房略事梳洗,换过一套乾净的衣衫,去和父亲确认备战之事後,又来到初临房门口。他只欲看她一眼,接着便要赶回蜀山。
青鸾见他又来,微微一笑走出房,将门轻轻带上。皇甫卓轻巧来到床榻前,浅撩隔幔,只见初临面向外头侧躺,身子微蜷,一只小手露在被外,呼吸和缓,睡得正沉。
皇甫卓看着她的睡相微微一笑,小心地将她手执起,欲放进被里保暖,她手指一触及他的手,自动地微微收拢,轻轻握住了,人却没有醒来。皇甫卓笑意更深,一时忘了她有个奇特习性,睡梦之中要是在她手里放进任何物事,她便会不自觉握住,人睡着没有感觉,醒来才觉好笑。
初临也不知自己为何会有这个怪异习性,青鸾说多半是她来到仁义山庄之後养成的,她说初临刚来到时不敢自己一个人睡在那麽大的房间里头,定要青鸾陪着,又怕青鸾溜走,因此总是紧拉着她不放,直至入睡。随着时日过去,初临已经习惯了这里,不再需要人相陪壮胆,身体却像烙下了印记,替她记得她早已淡忘的过往。
就算抽开手初临也不会因此醒来,不过皇甫卓仍就这麽让她握着,将绣被拉高了些,盖住她露在外头的肩膀,在床沿坐下。他轻轻拂开初临脸上的几绺头发,脉脉端详她睡颜。
双目浅合,秀眉舒展,面容十分平静安详,没有往日身心痛苦时睡梦中亦见纠缠的颦眉蹙额,现在脸色虽仍显苍白,但已不是最糟时候的灰败之色;养剑十数年,如今他终於真切地感受到即将功成的喜悦。
皇甫卓不禁想到两个月前偕同初临散步来到荷花池畔,她不知想到什麽,忽然笑了出来,灿然道:「卓哥哥,这剑灵要我的灵气才能降世,你说,我算不算他半个娘亲呀?嘻。」
他闻言微愣,觉得她这个想法古怪玄异,犹豫着道:「是……吧。」
「他的名字,能不能由我来取?」她嘴角噙着一朵淘气笑意。
皇甫卓一阵莞尔,也不知她脑袋里转着什麽稀奇古怪的主意,却是十分欢喜她这般精神奕奕,微笑道:「好,依你。」
初临认真地想了想,「……那麽……叫他夏晚临……好吗?」
「夏……晚临?」他一奇,不知这相近的两个名字有何意义关连。
初临轻轻嗯了一声,脸蛋扑上了一层胭脂也似的淡红,慢慢垂下了头,低声道:「这样……卓哥哥听到他的名字……就会想起,还有一个初临在家里……等你回来……」
盛暑之间,她的话比高照的日头更暖他心身,彷佛她在他心里也嵌了一个太阳,一想起她,就是浑身舒热。他脉脉注视着她,想着夏荷初发如她清姿脱俗,秋色枫红是她所喜,寒冬银雪如她的心玲珑冰晶,春暖花开一如她笑靥似锦,他无时无刻、不分春秋晴雨,心里都萦绕着她,念着她,不只听见那个与她相近的名字才会想起。
千言万语都化作唇边柔情欢喜的笑意。
「嗯。」
皇甫卓手上微微一紧,反握住初临的手。
他等了七年,盼望的就是剑灵出世以後的日子,届时初临的身子能够慢慢调养起来,虽说伤损留刻,已经无法回复到她儿时光景,但至少她可以不再饱受昏病的折磨,他可以不用再害怕随时会失去她,他们能够无忧无苦地相依相守,安度晨昏;他们也能够不必再回避他人的目光和揣测,大方坦然让人知道她即将是他的妻。
终於,一切企盼都近在眼前了,他几乎无法再多等一刻。
此外,夏侯瑾轩也回来了,他失而复得的挚友。昔日没有立场隔阂的儿少情谊,也只剩他还站在自己身边了。得知剑灵出剑在即、卓初婚期亦将不远时,夏侯瑾轩捋掌大笑,言道到时一定要拿皇甫卓这些年酿的李子酒醉庆个三天三夜。
他真是一言即知自己酿那些李子酒所备何用,皇甫卓微笑。待净天教事端过後,也该向庄内吩咐下去,着手筹备成亲事宜了──四大世家的皇甫少主大婚乃武林一大喜事,定是极其盛大隆重、宾客云集的了,婚成置办自也耗时费日,虽然令人迫不及待,不过亦可趁着筹办的这段时间好好为初临调养,否则她的身子怕是消受不了婚宴的种种繁文缛节,疲累太过又恐催病。
对了,最重要的是成亲喜服。开封城内「云锦织」的质料成货自是上品,但北方产物作工别致大气,於他虽合适,於初临却显得不够细腻。蜀锦亦好,但绚丽斑斓对初临来说太过华美,却是南方织造为佳,苏杭针绣纤细温婉,如诗如画,与初临最是合衬。曾听夏侯瑾轩夸赞过他明州「锦衣云裳」料子和绣功俱是无可挑剔,夏侯府衣饰用度亦由此舖供应,定是不会令人失望的,初临的喜服不妨便向明州订制吧──她素喜白青碧等清冷之色,平素穿着亦以这些色调为主,若着上明艳如火的嫁裳,将会是怎生一番娇媚动人光景?
正在心荡神骋的时候,忽听初临嘤咛一声,含糊喃道:「唔……卓哥哥……」皇甫卓瞬间回神,低道:「嗯,醒了?」却得不到回应,再一看,初临原来并未醒转,只是梦呓。
皇甫卓不由失笑。她梦见他什麽了?待她醒来定要一问,只不知她还会不会记得,说不定一趟蜀山回来,她连做过梦都忘得一乾二净。
他心底更添柔情,爱怜地轻轻抚摸她的头她的秀发,指腹摩挲过她的颊她的眉鬓,愈看她愈是爱意横溢,情难自禁,忍不住俯身在她鬓发上落下一吻──吻着,就离不开了,如同他第一次见到她,只一眼,她的一切便根植於心,蔓蔓发芽,再难抹灭。
皇甫卓恋恋不舍地离开初临透着清香的颊发,轻柔小心地抽出自己的手,拉过绣被一角将她小手盖住,调复情念乍动後略显紊乱的呼吸。他深深看她一眼,起身将床幔归位。
该动身了。但愿净天教之事早日完结。
*
皇甫一鸣静坐在房里,桌前摆着一个红漆檀木盒,盒子是打开的,原本放置在里头的镶金墨玉手镯此刻正让他拿在手里把玩着。
等了十来年,终於等到这一日的到来了。
打从一开始探访养剑之法,他的目的就是为了让皇甫卓被戾气所侵的身子康复,以及育养剑灵出世以滋壮大皇甫世家,即便在得知养剑可能会对养剑人造成的不良影响时,他也不曾动摇。
他不是一个绝对冷血的无情之人,他亦是心存希望,希望蜀山长老所言的养剑遗症不会出现;可若当真无法两全其美,牺牲一个无关紧要的养剑人,於他而言并非不能办到之事。干大事者不拘小节,没有任何人能够胜得了爱儿和皇甫世家在他心目中的重要地位,只是顾及外在声名,他会将事情进行得不惹诽议。
他只是没料到,自己的孩子会和养剑人产生了男女之情,令养剑一事险些受到屏阻。
皇甫一鸣并不厌恶夏初临,除却出身贫微、於皇甫家在江湖上的声威无实质助益以外,她不啻是个讨人喜欢的姑娘,她娇弱的外表下,潜藏着令他欣赏的傲气与坚强。但是因着养剑之故,他不能让儿子与她有太深的感情──她是随时准备为养剑牺牲的祭品,他怎能让儿子爱上祭品?他必须点醒他、阻止他,在儿子往後可能更加伤心之前,让他先放下对夏初临的感情。
可他低估了儿子的执拗,低估了他俩自小相濡以沫、已无可断斩的情感。面对皇甫卓几近决裂的态度,皇甫一鸣只好行缓兵之计,答应他与夏初临的婚事,却又不许公开声张,让外头对她这人和她的身份一无所悉,如此既可以安抚皇甫卓,万一养剑中遇上不能不痛行极端的状况之时,也不致於招惹皇甫世家对儿媳辣手不仁的恶谤──就连初入仁义山庄後便对她禁足、非必要极少让她出现在外头面前的做法,都是为了减少外头知道夏初临这号人物的用意。
他虽已有了最坏的打算,但此事一直是埋於深处的暗刺,未想起则已,一想起便躁然不得心静;他实在不愿为了一个女子使得儿子与己反目。不过几年下来,养剑倒出他意料之外顺遂,已近完功之期。蜀山道长曾经言道,纵然寻到生辰合宜之人来养剑,也不一定能够顺利养成剑灵,说不定尽养剑人一生寿命,都无法令剑灵出世;也或许养剑未成,养剑人就先因身躯衰败而亡了。
不知是夏初临体质当真与灵剑相契,抑或她是凭靠意志捱过养剑之期;如果剑灵真能顺利出剑,他便没有强力理由再反对儿子与夏初临的事了。
也罢,或许这是长离剑牵就的姻缘吧。
这只镶金墨玉手镯因为通体透黑的墨玉难得而极为贵重,是皇甫家世代仅传予正室的信物,皇甫卓的母亲去世之後,这只手镯便尘封在皇甫一鸣不愿去翻找的角落,而今心有意想,才去找了出来。
待剑灵出剑之後,便将这只手镯送给夏初临吧……
皇甫一鸣双掌合覆住墨玉手镯,肃眉沉敛,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