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临伫立在望枫村口,心绪激荡地注视这个她离开七载後终又得见的故乡。总算是回来了,当初离开之时没想到能有机会回来,亦没想到她会是这样的情况下回来。
皇甫家的马车太过惹眼,初临不愿张扬,便让门人将车停在村口外,自己和青鸾步行入村,让马车回转开封。她一步步走,一步步看,乍一见,村貌仍是旧时模样,待要细细审量,才发现许多地方都与记忆有所出入,已不复当年光景,徒留唏嘘喟叹。大槐树倒还在原地,默默护守村人的来去。本就是棵老树,七年时光留不下太显着的改变。
徐徐进村,几个孩童正聚在一起玩耍,见了她两人都停下笑语,好奇地打量着。其中一个孩子问初临:「大姐姐要找谁?」
初临微笑道:「唔,我要找姓夏的一户人家。」
「夏大娘吗,你们沿着路一直过去,下了坡左拐,第五户人家就是了。」
「嗯,我知道,我以前也住这里的。」
孩童奇道:「大姐姐也住这里?怎麽我没见过你们?」
初临笑道:「我也没见过你们啊,我离开好几年了,今天才又回来。你们是谁家的孩子?」
一票孩童七嘴八舌地自报门户,原来都是以往耳熟之人家里的孩子,是在她离开期间出生成长的,难怪她都不认得。孩童们毫不畏生,新奇地问她从哪里回来的、身上的柔软衣服哪里买的、为什麽生得那麽好看、是不是出一趟门回来就可以变得和她一样漂亮……童言童语地十分可爱,初临眉开眼笑地有问必答,一扫几日来的阴霾。直到他们终於肯放她走时,她看着那群令她感受到时光变迁的孩童,蓦然想起了贺知章的<回乡偶书>一诗,顿觉怅然。
初临和青鸾施施行於村间,白天时候大人都上山下田讨生活去了,只偶尔遇见几人,都以为她是外头来的生人。终於来到家前,屋里安静,初临轻轻推开了门。
幼年之时堪称家徒四壁,但夏氏总将房屋清整得十分乾净,不因贫穷而有怠门面,自从初临去了皇甫家之後,皇甫一鸣每月按时命人送来银礼,加上当初那笔请置定银,家中生计是大大好转了,甚至可说是全村最富之户,但夏氏显然并未因此骄奢起来,反而更加低调,屋外除了整齐无杂乱之物以外,看不出与旁有异,屋内陈设确实多了些往常钱银上无法负担的摆饰,但仍可称简单朴实,仅是多了股素雅之感。
初临打量着熟悉中带点陌生的陈设,心中百感交集,一阵细微的脚步声自内房走出。夏氏本在内房缝制下回见面要给女儿的冬衣,听见外头的开门声便出来相看,一面扬声问道:「是谁啊,怎麽进来也不打个招呼?」这一探,母女俩四目交接,夏氏惊呼:「初临!」
「娘!」初临顿时红了眼眶,投入母亲怀里。
夏氏热泪滚滚上涌,低呼道:「天哪,我这是在做梦吗?你竟然在这里,你竟然在这里!」她们两个多月前的中秋才在仁义山庄畅抒亲思,此时夏氏激动的是,女儿竟然会回到家里面来!
青鸾在一旁亦是感慨拭泪,母女两人彼此哭泣安慰了一阵,夏氏问起为何能够回村一事,初临含糊带过。她仍迟疑着要不要将失明之事告诉母亲,一方面不愿她操心,也知她会责怪自己当初应女儿要求将她送进皇甫家导致今日之局面,一方面却又不忍相瞒,尚下不了决定,只好暂且不提。
夏氏爱怜地抚摸她脸颊,轻责:「你这孩子,怎麽又比上回消瘦了一圈,都没吃饭的吗?」
初临笑道:「连着染了两次风寒,这才瘦了的。」
夏氏心疼道:「看你这病怏怏的脸色,敢情还没痊癒?」
「当然是好了才敢回来,我才没笨到带病回来讨娘骂呢。」初临嘻嘻一笑。
「你啊──」夏氏轻捏她小巧的鼻头,又问:「来的只有你们两人?皇甫少爷怎麽没来?」她知皇甫卓对初临无微不至,每回入庄都一定会见其陪伴女儿左右,这时不见他人,不禁感到讶异。
初临低眉淡淡一笑:「他有事不得空闲,我不好一直劳烦他,再说他也不是非得照看我任何事不可呀,咱们总不成将他人的好意视作理所当然。」
夏氏看了看她,未再多问。夏氏得知女儿能在家中过夜,高兴地坐也坐不住,要她陪着去市集买些菜肉回来置办一桌丰盛菜肴,尝尝睽违已久的母亲手艺,替她养养肉。
三人出门,初临挽着母亲怡然漫步,途中遇见不少长者,还有一些旧时玩伴,他们容貌或更苍老,或更成熟,都约略能够辨识得出轮廓,那些村里人却多半认不出初临。她已出脱於乡间小村的稚朴之气,俨然是个生於长於富贵之家的斯文小姐,现身在这个乡村之中突兀得令人侧目,让人不敢轻慢,也引来了不少艳羡目光──若当初被挑上成为剑僮的是自己、自家孩儿就好了。
这一整日初临的双目竟是状况极佳,未有一次发作,似乎上天想助她隐瞒母亲。夜里,初临赖着夏氏共睡一床,她细细凝视母亲脸庞──大概是生活无虞之故,母亲并不显老,不似村中同龄妇人因操劳生计而看着比真实年纪要衰老上十岁甚至更多,便感欣慰,觉得至少在这件事上她当养剑人是值得的。
「这样看着娘要做什麽?」夏氏打趣道。
初临美目弯起,甜笑道:「我要一辈子记住娘的样子呀。」
夏氏笑道:「娘一年比一年老,过几年就长得和现在不太一样了,你现在记着有什麽用?」
「我记着娘现在的样子,以後都不会变了。」她撒娇地窝进母亲怀里,安心合目,让世间最无私无求的天伦之爱熨暖她全身。
然而这一夜却睡得甚不安稳,体内似有一股莫名骚乱,令她身子极不舒坦,夜里盗汗数次,醒醒睡睡不得安宁,夏氏还以为她风寒尚未痊癒,为了照料她,也几乎一夜无眠。翌日清晨醒来时初临不能视物,眼看瞒不住夏氏,只好全盘托出。
「我不该让你去当什麽养剑人的,我这就去将定银和皇甫家送来的东西全数归还,求他们把你还给娘!」夏氏的哭号声锥痛了初临的心,她软言安慰,替母亲淌血的爱女之心止伤。这种时候她反而不自觉挺起纤背。总得有人坚强,否则娘更无法支持住。
一个时辰之後她双目恢复,又费了好大一番工夫安抚夏氏,告诉她等养剑功成,她就会离开皇甫家回村相伴,母女俩又能一起生活,不再相离。夏氏哀切地问,为何要等养剑功成?初临幽缈一笑。
「女儿想为皇甫少爷尽最後一份力,回报他一直以来的悉心照顾,如此才能坦然离开。」
离皇甫家来接尚有一个时辰,初临偕着青鸾散步来到村口那棵大槐树下,忽然兴起再次俯瞰望枫村全村貌的念头。这次一走,就算以後再回来,她恐怕也再难看见望枫村的模样了。打量树身,她已较七年前长高不少,枝干距离近了,虽然长大之後便未再尝试爬树,但记忆犹在,应该不成问题。
「姑娘,你真要上去?」青鸾担心地问。
初临应了一声,忖量好能可爬握借力之处後,依着往日残留下的印象攀爬而上。不知是因技巧生疏,或因身体病弱之故,昔日驾轻就熟的游戏如今对她而言却难以负荷,当她终於爬上树枝坐定时,已是累得胸口泛疼,手脚酸软发颤,不由自嘲苦笑。青鸾在底下亦是看得胆颤心惊,时不时因初临险象环生而惊叫出声。
初临摁了摁额上薄汗,此时居高临下,着眼大处,乍看之下七年前後差别不多,然而她秀眉微蹙,隐约感觉略有出入,凝思片刻猛然醒悟──那些原本散落在村中各处的枫树竟枯死了不少,记忆中村子全貌应当点缀着零星嫣红,相比之下现今却呈现黯淡之色,也不知是虫害抑或水土不适之故。
这或许是暗示吧,暗示她与卓哥哥已是缘份渐失,就快断了连系……
初临秀目含泪,感伤地凝望那些枯枫。深秋冷风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她衣裙,青鸾却觉得再轻柔的风息都会将初临给刮下来,在树下难掩焦虑,说道:「姑娘,要是看够了就赶紧下来吧,大娘灶上的甜羹多半熬好了,等着咱们回去喝呢!」
初临轻叹口气,不愿再想,打算像以前那样跃下树──上来得辛苦,下去更感到害怕,但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她双手撑在两侧,心中默数,这时隐约听见村外有马蹄声疾驰而来,她正在不容分心的时刻,并未转头去看,岂料就在准备就绪、正要一跃而下之时,眼前陡地一黑,失明来袭得猝不及防,她惊骇之下已稳不住身形,自树上摔落。青鸾吓得魂飞魄散,惊叫:「姑娘!」
「初临!」
也不知是摔落的骇然或是那记喊声的缘故,初临脑中乍白,跟着跌入一具结实可靠的怀抱。率先唤回她神智的是方才还在缅想的熟悉气息,接着是他的温度,最後才是他焦灼紧张的声音:「初临,可伤到哪儿了?」
「卓、卓哥哥……」
皇甫卓松了口气,心有余悸地将她紧收在怀里。若非时机凑巧,他正好飞马赶来遇见这一刻,她娇弱的身子可不知要受到多严重的伤!
初临从皇甫卓突然现身在此的震撼中回过神,惊觉自己仍让他抱在臂弯里,顿感羞涩和不应该,急声道:「卓哥哥,你让我下来!」
皇甫卓甚觉留恋,但仍是应她要求而行,初临急着避开他,脚下踉跄两步,青鸾连忙上前扶住她。皇甫卓察觉到不对劲,伸手缓缓在初临眼前轻挥,她双目失焦平视,不觉前方有物。他求证地看向青鸾,她难过摇头。顷刻之间,皇甫卓感觉自己失去了部分血肉,永远讨要不回来。
「卓哥哥,你怎麽来了,你不是去陈留了吗?」初临略微平复急促的呼吸,故作冷静说道。
「门务处理完便回来了,我是来接你回去的。」
「一会儿便会有人来接我,你这番旅途辛劳,该在庄里好好休息才是,本不必亲自前来的。」
听来体贴的话语背後全是冷淡疏离,皇甫卓总算明白这阵子她一言一行背後的含意,原来都是为了闪躲他、远离他。他涩然道:「我全都知道了,你不用再故意说这些话。」
初临脸色一变,紧绞小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皇甫卓又道:「刘言驾着马车在後头,片刻便至,我们先回你家收拾行囊。我背你回去吧。」
「我、我可以自己走。」
「好,那我们走吧。」二话不说自青鸾手里接过她,轻扶她手臂领着她前行,不忘细心提点:「小心,前面有石头──停步,跨过去。」
他当真什麽都知道了,连她现在看不见的事也是。初临在他温柔护送下缓行,情绪翻涌不休,一步一泪滴,咬着唇只是不哭出声,皇甫卓叹了口气,拿过青鸾递来的丝巾为她拭泪,她转头避开,脚下踢到硬实草跺往前扑跌,皇甫卓眼明手快将她接住了,初临缩回身子,蹲在地上埋头啜泣。
「傻姑娘。」皇甫卓轻叹,将她打横抱起,迈步前去,初临双手掩面抽抽噎噎地哭。这时刘言驱车赶来,合不拢嘴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在青鸾的眼神示意下乖顺地驾车缓行在後,四人十足引人侧目。
夏氏看到皇甫卓抱着泪人儿般的初临来到时十分震惊,皇甫卓将初临安置在椅上由青鸾安抚,请夏氏到内屋深谈。刘言在青鸾指示下收拾行李并送上马车。半晌两人才出来,皇甫卓神色凝重,夏氏双目通红,显然哭过一回,她目送皇甫卓接走初临,神色忧愁不舍,但未多说什麽。
刘言驾车,初临和青鸾在车中,皇甫卓策马在旁。初临眼睛在家中哭泣时能见了,此时只是茫然愣视前方。
卓哥哥全都知道了,她却未思索过他一切知情之後该要如何面对他。他又会怎麽对待自己?
马车停止,一路上初临只顾出神,没察觉自望枫村抵达开封该当耗时更久才是,皇甫卓扶她下车,初临一落地却愣住了。眼前不是开封城,而是碧潭红枫岩桥──他们正在丹枫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