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临和青鸾回到别院时,洛大夫已然候在房中,他是位约二十二、三岁,相貌和雅的男子,正和皇甫卓小谈。皇甫卓听见开门声,向洛大夫道:「回来了。」立即起身迎到她身前,伸手覆上她小手,眉头又是一皱:「手还是这样凉。我已预先备好炭炉,快过来暖和身子,让大夫看看。」松开手,正要为她解开披风,猛地醒起有外人在此,想起方才父亲那一番话,不禁感到烦闷,改让青鸾服侍她,自己先走到卧榻侧,等着她过来。
皇甫卓待她一向温柔,初临习以为常,觉得彼此关心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从不曾怀疑此间意义,然而此刻他手一放开,她便敏感地察觉此中转折,心中涌起浓烈酸楚。
他覆在她手上的掌曾给予她某种念想,而今可是意味着她该断念了?
初临缓缓走到卧榻坐下,炭炉就在脚边,烘得她通体温暖,心底却凉浸一片。皇甫卓请洛大夫上前诊看,洛大夫先向初临问安:「夏姑娘好。」
初临撑起笑容,道:「洛大夫也好。」
洛大夫脸上窜起一片淡淡的红,难掩欣喜,一笑後敛容切脉,看了看初临脸色,问道:「夏姑娘近来觉得身子如何,可好过之前?」
初临回道:「老样子,四肢滞重,更容易觉得疲累,而且咳疾不断,虽然咳得不厉害,但总绵长难止。还有……」顿了顿,续道:「两年前开始我偶尔有视线模糊的情况,本是久久发作一次,这一年来却是愈发频繁,最近的一次是在五天前,今日又是一次。」
洛大夫闻言吃惊道:「怎麽上次来诊时没听夏姑娘说起过此事?」
「我一直以为是累了眼睛才会如此,所以未多加留意。」她歉笑。
「游鱼不解折翼之苦,身上的病痛若自己都不上心,莫非要留待旁人提醒?隔靴搔痒,痒不能止啊。」洛大夫忍不住轻责。
皇甫卓不豫道:「大夫的话可比我有份量得多,瞧你以後还敢不敢轻忽自己。」
「我知道,以後不敢大意了。」初临不好意思地道。
洛大夫点头道:「自该如此。先前开的汤药可都按时服用?」
「嗯,我都乖乖喝了的。」
皇甫卓道:「她不喝我也会逼着她喝。洛大夫,她身子到底是怎麽一个情况?」
洛大夫并未马上回答他,又一番望闻问切之後才道:「夏姑娘身子较在下上次来诊时更加虚质,竟是恶化得十分快速,她体内长期阴阳失衡,使得脏腑气血不调,六邪易侵。可我看夏姑娘并无不良习性,亦非生来带病,不知何故竟是阴气积累,又难储阳气。夏姑娘现今情况便像只破了洞的米袋,不论倒多少米进去,都由破口流泄了去,米袋始终无法填满一般。夏姑娘得多吃些补气益血之物,将失去的补足,以免亏空见底。至於眼疾,肝藏血,开窍於目,肝血不足则目有损,同是因为气血失调而并起之症。」
皇甫卓沉吟道:「那就是同一个病因所引起的了。敢问大夫,病因为何?」
洛大夫叹了口气,摇头道:「恕在下医术不精,竟是不明原由。」
「不明原由?」皇甫卓闻言不禁有愠:「洛大夫身为医者,乃病患信心之所寄,一句不明原由,却要将病患的忧心置於何处?」
洛大夫脸上一红,一时无言以对。初临怕皇甫卓说出更冒犯的话,流传出去对皇甫家名声可不好,连忙出声缓颊:「卓哥哥,我的病本就来得奇怪,怪不得大夫的。」又向洛大夫歉然道:「对不住,皇甫少主只是一时情急,别无恶意,还望洛大夫不要见怪。」
皇甫卓拂袖道:「我并没有说错。」
初临瞋了他一眼,洛大夫惭愧道:「皇甫少主说的不错,身为医者,岂能在病患面前说出丧气之语?若无法为病患解病痛之忧,行医何用?且让在下回去翻阅典籍,再行琢磨,但盼能对夏姑娘的病情有所助益。」当下便开了药方,垂头丧气地离开山庄。
皇甫卓见纸上都是些益气补血明目的药材,只比先前开的方子添了几味药,既然病因未明,药方也只是略尽安慰而已,但总是聊胜於无,因此仍吩咐人去抓药煎药,向初临道:「查明病因之前不该中断汤药,无论如何先顾好现今身子,不可再糟下去。」
初临嗯了一声,他见她心有所思,只道是担心自己的病情,松了松紧绷的面庞,安慰道:「你放心,天下医者不是只有洛大夫一个,或许他有所误判也不一定,一人之言做不得准,我会再寻来良医来替你诊病,定会医好你,让你像以前一样无病无忧。」
初临看着他,扯了一下嘴角,低声道:「谢谢。」
「谢什麽呢,且不说这本就是我皇甫家应该做的,别忘了我答应过你母亲,要好好照顾你。」
初临敛下眼眸。应该做的,答应过的。他只将她视为不可辜负的责任吗?越想,心中越发难受,眼眶热烫,害怕再看他一眼就要克制不住落泪,眉眼不敢抬,刻意催他:「卓哥哥不用练剑吗?」
皇甫卓未察觉她的异样,「等你的药煎好喝完再去也不迟。」
「我会乖乖喝的,你不用盯着我,快些去练剑吧,否则门主要生气的。」
皇甫卓摇头:「不要紧,也不差这一时半刻。」
初临无奈,只好藉着收拾桌上雕玉器具,将一应物事收到旁边柜子时偷偷摁去眼中湿润。皇甫卓正在自己的心思之中,没有瞧见她的举止,他忽道:「初临,我这阵子事情颇多,可能无法常来看你。」
初临佯装忙碌的身子瞬间凝顿,片刻後缓缓问道:「为什麽?」
皇甫卓一怔。她对他向来无半分质疑,以往因事忙碌而不得来探时她也不曾有过抱怨,是以这时的一句反问倒令他十分讶异。但他不知她心中转折,以为只是心血来潮一问,他不想让初临知道他父亲对他俩人过份亲近一事感到不悦,打算暂时冷却父亲在书房时的一番警言,以免父亲找她谈些他不愿她听到的话,令其胡思乱想。
「我明日得前往洛阳处理一件门内要务,往返约莫得十日才能回来,这几天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另外我们将邀请明州夏侯世家的少主前来开封赏枫,就是我和你提过的那个喜好怪异的夏侯少主,记得吗?身为主人,自然要使其宾至如归,而且他又是我自小认识的友人,更该尽地主之宜。不过我还是会抽空来看你喝药,只是可能无法久留。」
初临静静听着,未多置一词,却只对当中一个字眼有了反应。
「赏枫……」她低问:「你们会去丹枫谷吗?」
皇甫卓点头:「嗯,夏侯很喜欢丹枫谷,我若不作陪,他也会偷溜去,可那里荒山野岭的,总不成让他自己前去。」
「丹枫谷……我也好久好久没去了,我能跟你们去吗?」
皇甫卓微一思量,道:「丹枫谷虽然辟风,但入秋之後清冷犹胜城内,你现在身子有恙,去了染上风邪怎办?还是快调养好身子要紧,等你康复了我再陪你去,要待多久都不成问题。」
初临默然半晌,抬起头微笑道:「嗯,我知道了。」
皇甫卓见她神色如常,不疑有他,不多时青鸾端了汤药和一碟小点回来,初临先吃了些点心垫胃,然後很快地喝完药,没有半分耽搁,好让皇甫卓早些离开。初临独自静默地坐了一会儿,青鸾看她脸色不佳,关心地问:「姑娘,你还好吗?」
初临倦声道:「我好累,想休息了。」
青鸾扶她上床,替她松开长发,服侍妥当後柔声说道:「姑娘睡吧,用晚膳时我再唤你。」
初临喃喃说了个字眼,却只含化在嘴里,青鸾未听真切,她已再无声息,青鸾将床幔放下,自去做其他事。床内长离剑呼应着初临的轻唤,散发出一股淡薄剑气,随即逸去。
*
初临抱膝坐在一片黑暗之中,她身周方圆三丈之外围着许多怨灵,然而数目比当初皇甫卓困於梦境之时要少了至少一半。他们畏惧又愤怒地哀嚎呻吟,却不敢接近,初临毫不在乎,面容木然地近乎呆滞。
她前方不远出现一个人影,是曾经在怨灵环伺下保护皇甫卓的那个影子,数年过去,他已轮廓渐显,颀长身姿,但面容仍是幻杳不清,他身上像罩着一层浓雾,线条模糊如墨色晕渲。
人影面对初临伫立良久,久到初临抬起脸看他:「剑灵,你怎麽不过来?」
虽然没有清晰样貌,但感觉得出长离剑灵摇了一下头,仍是不动。初临黯然道:「连你也要疏离我了吗?」
剑灵又轻轻摇头,走近两步,沉默以待。剑灵外貌尚不能辨,仍无法开口说话,但初临感应得到他的举止和想法,她看出他的避讳,淡淡一笑:「我已大略猜到了,那不是你的错,谁知道会这样呢?」
剑灵迟疑片刻,终於缓缓来到她身旁坐下。默然相伴,无需言语,初临仍旧将脸靠在交叉放置在膝头的手臂之上,闭着双目轻喃:「幸好我身边还有你,你总是在安慰我,陪伴我。你不要在意,虽然我很害怕,但这是我自己愿意的……是为了卓哥哥,为了你,也是为了我自己。」
剑灵望着前方,心思盘旋在她的话上,然後问了她一个问题。初临美目睁开一缝,对着无边黑暗寂然良久,幽幽道:「我不知道,不过我还是想把玉刻完,明明白白告诉他我的心意……我听青鸾姐姐和张大娘说,外头有很多喜欢卓哥哥的姑娘,可是她们只是默默看着他,没有机会也没有勇气表示,卓哥哥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有这些个姑娘的存在,不会知道她们的心意。我不愿和她们一样,什麽都没留下就被遗忘,若要断念,我也要卓哥哥永远记得我,记得初临很喜欢他……」
停了停,凄然道:「然後我便不再相扰,安安静静地等待养剑功成之後离开,回到应该属於我的地方……」在剑灵面前,她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
剑灵咀嚼她的话,摇了摇头。初临轻轻一笑:「没关系,说不定有一天你也会懂。」她换了姿势,将头枕到剑灵盘坐的腿上,疲惫地闭上双眼。
剑灵伸出一手环住她纤弱的肩,守护着她,令她安歇。两人就像初临幼时怀抱长离剑睡着那般,在黑暗中彼此相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