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念起,乍苦还甜】
(七)花初绽,剑始锋
熟悉的香气幽幽浮荡,似有若无,如散还聚,送迎着匆匆流年,撩拨着隐而未发的悸动。
皇甫卓霍地张开眼,坐起身子,扶额眯眼向前看去。眼前是似曾相识的景象,一个美好身姿端坐於桌前垂首雕玉,那人见他坐起,抬头奇道:「卓哥哥醒得好快,才睡不下两刻钟呢!」嗓音泠脆,一如她身上的纯白净致,更多了抚人的柔软。
皇甫卓犹如身在梦中,凝目将眼前之人看仔细,但觉眉目依稀却又略有不同,低头见自己正坐在一张铺着银貂软褥的卧榻之上,忆念疾转,脑中逐渐清明,恍然笑道:「初临,我刚才做了个梦,梦见的正是第一次教你雕玉的景况,和现在好像。」
初临巧睨美目,刻刀抵在颊边一番凝思,啊地笑了出来:「怪不得我一直觉得现下情景有股说不出的熟悉,还想着什麽时候经历过呢,那是多久的事了?一,二……五年了,难怪一时想不起来。」
眨眼梦觉,当真有恍如隔世之感。岁月弹指过,孩堤时代的青涩稚嫩已然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年少的意气飞扬。皇甫卓如今已是个面如冠玉、器宇轩昂的俊秀少年,数年前的孱弱之躯已不复见,长成了他原应该有的健强修捷,犹如一把等待开锋的名剑,虽尚未经淬炼,已是浑身不可逼视的傲气锐挺。
夏初临也已是亭亭玉立的年纪,白净的容颜是眉目如画、唇自芳绯的清秀灵致,身着皇甫门服的白衣裙蓝围腰,襟领上滚织着其他门人所没有的雷纹绣花,与皇甫卓的服饰衣色相衬相映,一眼即知她身份与旁有别。同样的白色,在她身上更显纯净无垢,像不落尘地的莹莹白雪,亘古永洁,脱俗冰清,似是不可亲近,然而一双美眸灵动流转,目中总是笑意浅含,只要一抿唇,便是眉眼俱笑,一派融化人心的温暖。
皇甫卓此时正在初临位於别院的房中,她的房间摆设与初来之时大有不同,处处是她或他的痕迹:房的两端横着一条绳子,上头挂着一列花灯,是几年下来他亲手做给她的;而她送他的,他慎重地折好收在柜里。他们大了,已不再踢蹴鞠玩耍,那颗曾经一击中的的蹴鞠就摆在架上,皇甫卓每次看见,都有股额上隐隐作痛的错觉。
房间挪出一角放置书案书架,她闲来读诗,临帖作画,字体画迹已是成人的娟秀规矩,不过练字帖上偶尔掺夹了几张心血来潮的仿童字画,不知是出自两人中哪一个的手法。房里还多了现在皇甫卓身下的紫檀木卧榻,是他让人特地做了送来的,刻饰着她喜欢的枫树叶。上面铺着的银貂软褥则是一次出门办事恰好见到这件真货极品,思及她秋冬畏冷,一掷千金买了来让她垫在卧榻上御寒的。
初临极少向他要东西,就算要了也都是些价格不值一哂的小物事,便像卧榻软褥这类贵重之物,也都是他自作主张替她置办,希望她过得舒适无忧。她是爱惜珍用的,但他若不上心,她也就这麽别无所求地就着现有之物恬淡度日。她唯一亲口向他要求的东西,就是现在她手里正雕刻着的玉胚。
自他五年前一时兴起教她琢玉之技後,她不仅深感兴趣,忘情浸淫,更表现出极高的天份,令他又惊又喜,更是倾囊相授,一起琢磨钻研,到如今已是互为伯仲,难分谁技巧较为高明。他腰带上的璧玦双类玉带板是她十三岁时的练习之作,因手法阴柔稚嫩,他稍加润饰後才佩用在身。他则是花了一年多的时间寻到一块毫无瑕疵的羊脂白玉,将之雕琢成仿古螭龙环的手镯:将她名字由来的那首诗以小篆字体分别刻成四股流辫,流辫旋扭相接成一只白玉手环,十分耗时费工,花了近半年的时间才成,总算赶在她及笈之日作为生辰贺礼。因十分别致出奇,初临爱不释手,戴在皓白如玉的纤腕上,几乎是肤玉难辨。
前些日子初临忽然问他,有无中上等的玉胚能给她?他问她何用,她说要雕玉送人,他忍不住又问送谁,她低垂螓首,娇羞不语。
「……可是要送给男子?」
她仍是不答,他再三确认:「你应该知道女子赠玉给男子是何意思,是吗?」
她轻轻点头,雪白的脸颊连同耳根子染上一层明媚的嫣红。皇甫卓清了清喉咙,亲自去藏室千挑万选,最後挑出上等青白玉的玉胚,初临接过,声如蚊呐地道谢,逃回别院,他注视着她赧慌的背影,唇畔克制不住有了笑意。
接下来数日,初临总是回避着他偷偷雕玉,他也只能故作毫不好奇,忍着未加以闻问,今天过来时她正伏在桌上小眠,上头散置着雕玉器物,想是弄到一半累了略事歇息。他先是轻责青鸾未尽照顾之职,竟不劝她上榻好好休息,又命青鸾取来初临的披风,轻柔替她披上。
也就是为她覆上披风的这时候,教他不经意瞧见了那块雕形中的玉胚。轮廓已然成形,是块透雕的片状玉佩,但细部纹样尚未完工,仍说不准是什麽意象图案。
皇甫卓心想她既不欲他瞧见,也就不好再端详下去,迳自走到卧榻处躺下,瞅着初临只是出神。仅卧了片刻便感困倦,这几日帮父亲处理繁忙门务,着实有些疲累,将睡未睡之间见初临已醒转,正往这边看来,便投以一个惺忪微笑,阖眼休歇。
初临看了看身上披风,又看向桌上玉佩,俏脸一红,心知皇甫卓多半已然觑见,掩藏再无意义,见他睡着,微一犹豫,索性大胆继续雕刻;可如今他一醒转,便又觉得万分羞赧,遂故作无事地拖过桌上的设计图纸盖住玉佩,略一凝顿,改拔下腕上他送她的玉镯仔细清洁。这镯子细部雕刻十分繁复,特别容易藏污纳垢,因此她每隔几天就会卸下来仔细洁理一番。
皇甫卓挪到桌旁坐下,拿过她手里的玉镯端详,惋惜道:「我那时只顾着要找最好的羊脂玉给你,却没考虑到白色的玉衬不出你的肤色,又容易让服色给掩盖过去,彩绿水足的碧玉色又太厚,想来想去还是淡雅清透的青白玉最适合你。」
初临抿唇笑道:「卓哥哥别这麽说,我很喜欢这镯子的,全天下没有第二个。」
「送你的东西,自该独一无二。」
皇甫卓微笑着将玉镯还给她,看着她拭玉清玉,两人都没说话,就这麽无语相伴,却都唇角轻扬,静得令人自在。忽见初临蹙着秀眉猛眨双眼,皇甫卓心中一突,连忙问道:「怎麽了,眼睛不舒服?」
「唔,刚才突然看不清楚……」说着伸手去揉,他赶紧拦下她。
「别这麽用力,仔细伤眼。瞧你,眼睛都给揉红了。」
初临又眨了眨眼,啊的一声道:「好了。」向皇甫卓一笑:「没事了。」
「这哪叫没事?」皇甫卓紧眉道:「之前可有这般情形?」
初临想了想道:「第一次好像是两年前,往後久久会发生一次,这一年来偶尔会这样……」见他脸色不善,连忙解释:「真的只是偶尔,约莫两、三个月一次吧,说不定隔得更久,我也没细算,其实连偶尔都称不上的。」
皇甫卓板着脸道:「你不用辩解,自己的身子竟还如此疏忽大意。最近可时常这样看不清楚?」
初临不安地动了动,怕回答了又招骂,可更不敢隐瞒,细声道:「近来……近来倒是频繁发生,五天前就有过一次……」
「你说什麽?」皇甫卓嗓音忍不住大了:「你怎麽没告诉我?」
初临缩了缩身子,一脸陪笑:「我想着可能是我雕玉太过专注,累了眼睛才会这样,或许休息个几天就好了。」
皇甫卓想起自己前阵子忙碌多事,虽然每日都抽空来探望初临,但总不得长坐,她又是不愿麻烦他人的性子,纵使他乐意为她解决任何事,她也从不拿琐碎小事叨烦,不禁责怪自己竟未多加留意,也气初临对自己身子不上心,努力平复心中不悦後,更多的却是担忧。
「你这几年来身子似乎病恙不断,又是咳嗽又是伤风,前几天染上的风寒也才刚癒,你以前并不会这样。上回洛大夫怎麽说的?」
初临弱声照实道:「他说:阳亏阴盛,气血不调,该当泽润阳本,虚衰阴元。洛大夫开的药我都乖乖吃了的,没有遗漏,谁知道怎麽又会生病呢?」
「还敢说没有遗漏,是谁一开始因为怕苦而把药汤偷偷倒进花瓶的?我可是抓到两次。」
初临一时语塞,心虚地笑了笑:「可後来我都很听话了呀,你不见我最近咳得少了?」心下嘀咕:会听话也是因为他紧迫盯人,不喝完药汤绝不放人之故。
「咳得少了?昨儿我才听见你又咳。」皇甫卓叹了口气,道:「罢了,总之病恙之事由不得你漫不经心。我马上就叫人去请洛大夫过来给你看看,你且歇着,今日不准再刻玉了。」
「也不急在这一时,三天後就是洛大夫定时来为我诊脉调理身子的日子,到时一并请他看了吧。」
皇甫卓摇头:「身子不适岂能拖得,早些诊治才不会积累病气,届时更难根除。」立刻吩咐屋外的青鸾命人去请大夫。
初临知他仍是不悦,软声道:「卓哥哥别生气了,我只是一时疏忽,不是真的刻意置之不理,你平时也忙,就别烦其他事了,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皇甫卓最禁不起她软语相求,气微消,当即缓下脸道:「我没有生气,我只是担心你。」顿了顿,扬声道:「青鸾,去冲一盏明目茶来给姑娘。」青鸾自去了。
初临单手撑颊,眼睛骨碌碌地盯着他瞧,半是正经半是淘气地道:「卓哥哥你知道吗,你只要一担心就会皱眉头,好像是梳也梳不开的结一样,教人想拿把剪子一刀两断,那就再没有烦心事了。」
皇甫卓略一静,才又是纵容又是无奈地道:「既不愿我如此,那你就别让我这般担心。」
「是~」她笑吟吟地拖长了回答,灵动的眼眸满是俏皮。
皇甫卓心中一动,轻叹:「你啊……」
初临含笑静看着他,伸指轻柔按压他紧敛的眉间,皇甫卓闭上眼,心神俱集中到她柔荑的温软芬芳上头,只希望她不要撤手,一直这般温柔相待下去。正是不知天地的时候,外头蓦地传来门中弟子的声音:「少主,门主请您去他书房一趟。」
初临收回手,皇甫卓张开眼睛,甚觉留恋不舍,但仍是坐直身子,朗声应道:「知道了,我这就过去。」这时青鸾端了明目茶进来,皇甫卓对初临道:「应该不是什麽要事,等等洛大夫来了请他候一会儿,待我回来再诊。」
「卓哥哥你去忙吧,又不是什麽要紧事,回头我再一字不漏地说与你知便了。」
皇甫卓温柔一笑:「等我回来。」起身离开。
青鸾看皇甫卓走了,才打趣道:「少主对谁都冷冷淡淡,却这般挂念姑娘的身子,非得亲自听大夫说什麽不可,也只有姑娘能让少主这般上心了。」
青鸾虽是服侍初临的婢女,但年长数岁,初临又不自恃为主,因此两人虽是主仆名义,相处却像姐妹手足。初临给她说得双颊染上两朵红晕,白里透红地煞是好看,她低嗔道:「青鸾姐姐老是取笑我当乐子,也不知道改一改。」
青鸾笑道:「谁取笑你了,说正经的呢。」催她喝了几口明目茶,才又道:「这玉佩还要几日才能好呀?快些完成向少主表明心迹了吧,老拖着成什麽事呢!」
初临轻呛了口茶,嗔视她一眼,俏脸愈发娇红,心中意念飞驰。
卓哥哥会说什麽呢,他是否与她心意相通?他对她,是否和她以为的一样?抑或待她好只为了不失他皇甫家仁义之名,只为相报养剑之恩……愈想,愈觉得什麽都有可能,却又什麽都不可能。
她甜蜜又忐忑地摸着那块玉胚,想马上继续雕琢,早一刻向皇甫卓表白,又顾虑他方才今日不许再碰玉的叮噣,怕他又气她不爱惜自己,左右摇摆,最後还是忍着未动,然而手却不离玉胚,彷佛她的手就是工具,这般抚摸就能立即完成玉佩最後的纹饰。
正自出神间,外头一声传唤:「夏姑娘,门主请您前往书房一趟。」
初临忍不住咦了一声。卓哥哥才离开不到几句话的时间,说不定才刚抵达书房,现在找她过去,难不成是要一起会见?可若是如此,为何要分两趟传话?虽然心中奇怪,但仍是应道:「是,我马上过去。」
青鸾替她系上披风,两人相偕前往皇甫一鸣的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