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眼枫叶已然又艳了两次,谢了两次,日子就在颜色的更迭上似快似缓地流淌而过。这两年来皇甫卓的身子渐有癒势,抽高了,气色好了,反应愈来愈敏捷,剑法愈来愈进步,不只皇甫一鸣极感欣慰,皇甫卓自己亦是大为心喜。以往因长离剑戾气影响而觉得黯淡不可拨视的未来,如今看来已是暧暧含光,皇甫卓心态上因而倍感积极,在武学上更加勤勉。
谁都知道这一切该归功养剑人夏初临,皇甫一鸣对她在日常用度上丝毫不吝,加上皇甫卓不避讳的另眼相待,门中上下几乎是将她当成自家小姐一般服侍,差别只在她是夏小姑娘,不是皇甫小姐。初临明白自己不是真的小姐,她能进到世家名门之中,在他人眼里已是无可触及的幸运,即使知道皇甫卓待自己好,即使自己能够对她的卓哥哥千般撒娇,她心底还是有道底线,从来不敢逾越,稚嫩却早慧的心灵规规矩矩地守在这高墙深院之内,像个远离世嚣的隐者。
但她毕竟仍是个孩子,还在眷恋亲情的年纪。
这一夜,晚风舒爽,皇甫卓傍晚练完剑洒了身子,在房里琢磨着雕玉之技。皇甫家从事古董生意,尤精玉器,他自小耳濡目染,对玉类特别感兴趣,文功之中,他喜好玉雕学问胜过诗文极多。
钻研了一阵,已到就寝的时辰,略为收拾之後便熄了烛火,上榻眠歇。神智尚在清醒之中,突然听到外面起了喧哗声,睁开眼往门窗看去,火光亮晃晃地在屋外纷乱移动,皇甫卓心中一凛,忙起身开门去看,就见院内门人疾走,口中不断呼喝。
他拦住一名弟子问道:「怎地这样乱,发生什麽事了?」
「禀少主,夏小姑娘不见了!」
「什麽!」皇甫卓大惊道:「怎麽回事?」
那弟子道:「青鸾说她出房去端水要服侍夏小姑娘就寝,回来却不见人,里里外外寻了一遍寻不着,发现房里少了些夏小姑娘平时珍藏着的物事,怕是要逃,便紧急禀报门主,门主已经下令尽数封闭庄内通外的门路,大夥儿正在找人。」
皇甫卓心中一紧,疾往别院奔去,思绪紊乱。
她想走?她在这儿过得不开心吗?为什麽不跟他说一声,却要偷偷逃跑?愈想愈怕,愈怕愈急,脚下愈快,所经之处无不灯火通明,门人呼喊着初临的声音不绝於耳。
路上经过两名弟子,听见其中一人怨道:「那夏小姑娘在皇甫家吃穿用度几乎比照少主,又跟着少主读书习字,想学什麽就学什麽,少主还要众人将她视为皇甫家所出,可她竟然逃了,简直不识好歹!要不是皇甫家,凭她那出身哪能得到这般待遇,来此还不到三年,当真以为自己是富贵人家的小姐了吗?」
皇甫卓闻言大怒,停步喝道:「住口!」
「少、少主!」两名弟子这时才注意到他,惶恐地站立在原地。
皇甫卓怒颜斥道:「夏小姑娘是皇甫家请来养剑的客人,尊之重之乃属应该,岂容你们这般言辞诋毁?而且夏小姑娘失踪的原因尚且不明,怎能空口猜测、胡言乱语,难道不知悠悠之口能杀人?我皇甫家素讲仁义侠直,你们既为门中弟子,却不思自重,所学岂不白费!」他虽未及志学之年,然而平日谈吐举止早有少主的识见气魄,这时一番疾言厉色,只将那两名弟子训得面色如土,俯首认错。
他下令道:「待寻到人之後,你二人自去修文院对着皇甫门训思过两个时辰,现下先去找人吧!」两名弟子不敢有违,低声应诺,快步离开。
皇甫卓深吸口气略平怒意,拧着眉匆匆来到别院。青鸾正在初临房里急得团团乱转,见到他急唤了声「少主」,他将房内可能藏人的地方尽数掀了一遍,青鸾在一旁焦急道:「我都找过了,没在房里!」
皇甫卓跨出房门,青鸾慌张地跟了出来,皇甫卓叫住她:「你待在这儿别离开,以免初临回来。」
青鸾忙道:「是!」
皇甫卓离开别院,一时也不知该上哪儿找人,微一思忖便往书房而去,沿路不停唤着:「初临,初临!是我,你快出来!」回应他的只有其他门人叫唤她的声音。
书房满室漆黑,皇甫卓点起灯踅了一圈,房里没什麽能够躲人的隐匿之处,未见她,他不禁丧气地坐倒在椅上。
她会躲在哪里,还有哪里是她喜爱或可能藏匿的地方?或者她其实已经偷溜出庄了?但庄里各处无论何时都有人巡视,她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如何能毫无声息地避开众人视线而不被发现?她又为什麽要不告而别?想着想,喉间梗着一口气,竟是想哭。
皇甫卓失神地坐着,瞥见桌上写字的纸张,愣愣地盯了一会儿,身子陡然一震,坐直起来。他想到了一个地方!
记得初临在皇甫家的第一个元宵,城里大街小巷悬满了花灯,热闹非凡,她在家乡没见过这等阵仗,隔墙望着高过墙头的连绵长灯,神情又是渴望,又是失落。
她在庄内未有父亲的许可不得出门,他好几次向父亲说情,要带她上街游逛,都给父亲或直言或暗示地回绝了。问为何不行,父亲总说是为了皇甫家好,可他不明白带初临出门有何问题,疑闷在心,却也没再多问。
那一次他希望能带她去逛灯会,依旧得不到父亲的同意,无奈之下,又不忍见初临那明明渴求却又压抑不说的神情,便自己动手紮了个简单的花灯送给她,灯皮上绘着她最喜欢的枫树红叶。她拿到花灯时又惊又喜的神情,像极了寒雪之中乍开的春梅,他有些恼,恼自己不能给她更多。
近晚,花灯盏盏亮起,将夜里的开封城照耀得犹如白昼一般明亮,门中年少的男女都兴高采烈地出门游灯,他特意留在庄里陪伴初临,不使她觉得寂寞。她开心地提着他送她的灯笼,两个人串着院落自在漫步,在略显冷清的庄院内有几分探险的味道,也很是自得其乐。
绕了一圈来到荷花池,曲桥旁有一株张牙舞爪的大枫树,盘踞得十分桀骜不驯,枝臂张狂地横出了墙外。初临抬头望着大枫,突然嘻地一笑,将花灯递给皇甫卓:「卓哥哥,替我拿着一下。」
他不明所以地接过,跟着就惊讶地看她手脚俐落地藉着一旁石景和树身上的凹曲爬上壮实的枝干。她踩在枝上往墙外眺,哇地赞叹了一声,向树下的皇甫卓伸手:「灯给我。」
皇甫卓倒转灯柄递上去,她将花灯挂在枝桠上,对他笑:「卓哥哥快点上来,这里看出去美极了!」
皇甫卓脸现为难之色,这等攀墙爬树的粗野行径门中是一概不允的,他又是少主身份,父亲管束甚严,出格之事一概禁止,这时见她邀唤,虽然四下无人,仍不禁略感迟疑。初临也不强迫,兀自在枝上坐下,自行欣赏墙外风光,两脚轻荡,唇角噙笑,十分怡然,转头又对他道:「卓哥哥,外头这样热闹,一年才一次,不出去玩实在可惜,你不用陪我,我没关系的,这里也很好,你快去逛灯会吧。」
她脸上没半分勉强,纯真笑容里漾着满足,皇甫卓心里一紧,抿着唇撒开手脚也爬了上去。他虽然没爬过树,但手长脚长,又是习武之身,动作之敏捷较初临有过之而无不及,一下子就来到她身边。初临笑得愈加灿烂,往旁挪了挪身子,让出空间给他。
这般眺望出去,满城花灯铺就成一汪灯海,光晕渲染蔓延,直冲黑幕,欲与抗衡,极为壮观炫目,皇甫卓也忍不住赞叹出声。初临看着他,眸中尽是感激之情。
「卓哥哥,谢谢你的花灯,谢谢你留下来陪我。」
皇甫卓摇头:「不用谢,你开心最要紧。」
初临欣然一笑,他被她的笑容感染,只觉得四周都暖了起来。隔年的元宵节他买了个华美的灯笼送她,她却说只想要他亲做的,他只好又紮了一个送她,比去年的稍稍多了些花样,她亦做了一个回赠给他,两人约好往後每年都要互赠,等到累积的数量多了,就要挂满皇甫家每个角落,这样他们以後便不用出门赏灯会了。
皇甫卓来到荷花池边,几个弟子穿梭在曲桥上,不迭声地呼唤着初临,他往大枫树看去,上头自是无人,有人的话早给发现了。他沿着池岸一步步走向大枫,紧张了起来。万一初临不在怎办?他是想不出其他可能之处了。来到近边,隐约听见树下传来可疑的啜泣声,他屏息站定在树的三步之外,对着根处的一团漆黑轻唤:「初临?」
泣声倏止,黑暗处出现一片雪白衣角,初临小脸缓缓探了出来,上头泪痕满布,扁嘴哽咽地叫了声:「卓哥哥。」
皇甫卓松了口气,见她还躲着不出,顿了顿道:「你等等。」向最近的弟子走去,低声吩咐道:「去向门主禀报,说夏小姑娘找到了,我来劝她,你们都收了人,别来惊扰。」弟子赶紧去了。
皇甫卓走到树下,初临怀里抱着一个木盒,紧挨着根部坐着,一抽一噎咬唇忍着哭声。他坐到她身旁,掏出她绣给他擦汗用的帕子,替她拭去一脸的泪,一时却不知要说什麽,默坐半晌才开口:「你想离开这里?」
初临一面啜泣一面摇头:「没有,我只是……我只是好久没看到我娘了,我想回去看看她,打算看过就回来的……」
皇甫卓心中悬着的大石落定下来,原本绷紧的脸亦随之放松。是啊,她来此已近两年,并不曾回乡探望,也难怪会思亲了。
「你想回家,跟我说就好了,为什麽一声不吭就走?我还以为你不喜欢这里才要偷偷离开。」
初临又哭了起来,皇甫卓忙道:「我是担心你,怕你一个人会出事,并非责怪之意,你别哭啊!」
「门主一定不准……可我又很想回家……才会……才会……」
皇甫卓轻拍她的背,猜道:「你是想从这大枫树爬出去是吗?」
初临点头:「可是我还来不及爬上去,大家就开始找我了,我只好先躲起来,又怕被找到,会挨门主的骂。」
皇甫卓既莞尔又怜惜,安慰道:「不用怕,我来跟父亲说,他不会责骂你的,我们都只是担心,没事的。」
初临点点头,渐渐平静下来。皇甫卓拉她起来,牵着她来到主厅外,门外候立的弟子上前道:「少主,门主说了,今日已晚,大家多有折腾,夏小姑娘多半亦是惊累,不如回房歇了,今晚之事明日再说不迟。」
皇甫卓点点头,带初临回到别院,青鸾又哭又笑地拉着她轻怨,自去备水替她梳洗更衣。皇甫卓见已没事,向初临道:「你早点睡,我先回去了,明日父亲那儿我与你同去,不用担心。」
转身要走,初临一把扯住他衣袖,慌道:「卓哥哥别走,你留下来陪我好不好?」
他一怔,看她双目红肿,满脸惊惶,身子微微颤抖,看着十分可怜,她又央道:「只要陪我到入睡即可。」
皇甫卓心下怜惜,不忍相拒,便道:「好吧!」脱下靴子,盘坐於床榻外侧。初临赶紧上床,将长离剑往里侧挪拸,木盒也放在一旁,窝进被中。两人都还未及意识到男女有别的年纪,浑不觉有何不妥,皇甫卓替她盖好绣被,指了指她方才一直搂在怀里的盒子,问道:「里面装了什麽,要给你母亲的礼物?」
「不是,是我想给娘看的东西。」说着爬起来打开盒子,却是一叠练过字的纸张,那张他写下两人名字的,以及她练习写满两人名字的,就在最上头。「我要告诉娘,我识得很多字,会写很多字,还会背好些诗文了!」
再来是他初次送她的花灯,折得整齐安好,还有一些青鸾、张大娘和他平时送她的小玩意儿。「我要让娘知道,大家都很疼我,我在这儿过得很好,她不用操心。」
他看看她,暖暖一笑,随手去翻那叠练习纸,蓦地瞄到一张不属於文字的绘图,抽出来一看,却是一个人像,两眼大小不一,眉目歪斜,头大身小,若非一旁写着「卓哥哥」三个字,他绝不会联想到这人竟是自己。
「这个……」皇甫卓僵硬道。
「哦,我要跟娘说皇甫家里对我最好的就是你,想让娘知道你长什麽样子,所以画了这幅画。」初临盼赏地看着他:「卓哥哥,我画得好吗?」
皇甫卓忍着没说五岁的小孩画得都比她强,摸了摸脸喃喃道:「你母亲要真以为我长这副德行就糟了。」
「卓哥哥说什麽?」
他清了清喉咙,「我是说,图画总有不尽实之处,有机会我直接去见你母亲便了。」将那张画折了折揣进怀里,以免流传出去,又替她拢了拢被子道:「睡吧。」
初临复又躺好,静了一会儿,又道:「卓哥哥,门主是不是很生气,所以才不见我?」
皇甫卓顿了顿道:「没有,父亲是怕你累了所以明天再说,没别的意思。」
「门主真的不会骂我?」
「不会的,有我在呢。」皇甫卓轻拍她的头,「别胡思乱想,快些睡了。」
初临嗯了一声,闭上眼睛。皇甫卓也觉得有些累,背靠着墙闭目养神。忽然听见初临轻咳几声,他矍然而醒,低问:「初临,你生病了?」
她睁眼道:「没有啊。」
「是不是刚刚在外头吹风受了寒?」
初临摇头:「我偶尔会咳个几声,倒不觉得有何不适,不碍事的。」
皇甫卓蹙眉微想,道:「以前好像没听你咳过。」
她唔了一声也想了想,说道:「不知什麽时候开始的,我也没留意。」
「明儿请大夫来看吧。好了,你别一直说话,快点睡。」
「刚才是你先跟我说话的。」
皇甫卓忍不住笑了出来:「是我不好,睡吧。」
初临嘻嘻一笑,不复言语,不多时便传出轻匀规律的呼吸声。皇甫卓自己亦睡了过去,醒来时略感腰背酸僵,大概睡了有一段时间。确认初临已然睡沉,才轻轻套上靴,放下床幔,悄然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