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卓身子复元之後,便回到每天习文练武的惯常日子,唯恐因连日缠绵病榻而荒废了底子。唯一与往不同的,是他的生活多了个小初临。
他每天都要去找她,玩也好,说话也好,替她描样、看她绣花也好,有时候也不特别做什麽,两人就并肩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看雨後出现的蜗牛沿墙慢爬,看荷花池里的游鱼在茎叶中穿梭。在这般看似平淡无奇的相处中,很多以前皇甫卓不曾留意的微小事物,在初临转头朝他或粲然或恬静地展露笑容时,都变得特别起来。
皇甫一鸣一开始知道儿子常往来别院时曾警言禁止,他担心的是长离戾气尚未净除,怕又会影响他身心,导致旧事重演,後来发现不但无事发生,皇甫卓的身体情况反而略有起色,情知养剑之法已初见效果,虽然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但长此以往下去,儿子的身体终有一日会大癒如初,也就由得他去了。
开封城内外的枫叶艳极而衰,落得满地乾枯,皇甫家里的枫树也已秃了大半,眼看就要入冬了。皇甫家讲究文武双全,并不因武林世家之位而重武轻文,因此请有夫子来为弟子们讲课,皇甫卓则是个别授业。
这一日,皇甫卓在书房听夫子讲书,屋外空气清凛,书房门窗紧闭,燃着炭炉,一室煖暖如春。夫子正在讲解《丽则集》中的诗文,摇头晃脑,自得其乐,皇甫卓在夫子规律有致的抑扬顿挫和炉火舒适宜人的熏沐之下,就算有心振作精神学习,也难抵周公之邀。
正挣扎於昏沉之际,突然一丝寒风吹拂上脸,皇甫卓打了个颤,瞬间给冷出精神,连忙坐直身子。夫子注意到了,问道:「少主有何疑问吗?」
皇甫卓故作镇静:「没有,夫子请继续。」
夫子点点头,眯着眼又踱步讲文。皇甫卓奇怪着冷风来源,心想莫非是窗子没有掩紧?转头朝吹来的方向去找,果见当中一扇窗虚掩着开了条缝,冷风便是由此灌进,接着又听见窗外隐约传出窸窣细声。他愈想愈好奇,准备出去一探究竟,夫子疑惑地看着他起身,皇甫卓让夫子继续出声说课,自己轻手轻脚开门掩门,往声音来源探去。
转过屋角,却见一个小小人影半跪半趴在地上,初临正手拿着一截木炭压在一条绣着绿色小溪的帕子上写字。皇甫卓轻步走近,初临或许是太专注了,懵然不知身後有人,正一面偷听屋内夫子的声音,一面辨音书写,但没有一句诗文写得齐全,帕上都是天山江水、日石火心等简单的字,偶尔有几个笔画复杂的文字,也是写得歪七扭八,不成字样。
皇甫卓没想到会看见这样的景象,不知怎地竟觉得胸口像是堵了一块沉石,本想唤她却出不了声。初临写了几个字,起身踮脚从窗缝看进去,咦了一声:「少主怎麽不见了?」
「初临,你怎麽在这里?」
初临大吃一惊,一见是他便松了口气,吐舌笑开了脸:「哎呀,被发现了。」
皇甫卓将帕子拾起,看了看问她:「你识字?」颇觉意外,门中女眷中识字的并无几人。
初临点头复摇头:「爹爹在世的时候教过我几个字,其余大部分都是从村中学堂偷学来的,用刚才的法子。」
「为什麽写在帕子上?」
「洗了又能再写啊。」
皇甫卓听父亲说过她家境清苦,大概是没钱送她上学堂,所以只好想尽办法偷师;而他生在优沃之家,虽曾跟着父亲去外头济贫,却也没像现在这般深刻触动,面对她一脸坦然笑意,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什麽。
「对不起,少主,打扰到你学习了,快些进去吧,夫子在等着呢。」说着拿回他手里的帕子,准备收拾了离开。
皇甫卓这才注意到她唇瓣苍白,心中一凛,去拉她的手,果然冻得十指冰凉,忍不住气道:「瞧你冷成这样!你若想学,为何不跟我说一声,要这样对待自己?」不理会她张口欲言,将她拉进书房坐在自己身旁,吩咐人去端来温水让她洗净手上炭污,又亲自将角落一盆熏炉搬到她脚边,并另置一副笔墨纸砚在她桌前。
初临愣愣地道:「少主……」
「以後你便跟我一起学习吧,父亲那儿我会跟他说一声,他不会反对的。」
初临小心地摸了摸桌上的书册和纸张,看了看夫子,嗫嚅道:「真的……可以吗?」
「当然!你还想学什麽,只管跟我说。」拧着眉执起墨条替她研墨。
初临小脸登现喜色:「谢谢少主!」接着郑而重之地站起,向夫子行礼道:「我叫夏初临,往後麻烦先生了。」
夫子呵呵笑着,初临复又坐下,要过墨条自己开心地研了起来。皇甫卓见她秀目流采生光,一副欣喜雀跃的模样,粉唇也已恢复血色,心中闷气便消了,笑吟吟地替她挽起袖子,免得沾上墨污,又拭去她初次研墨出力不当而溅到脸上的墨汁,并教她正确的研法。
因为初临识字不多,无法跟上皇甫卓正在读的诗文,夫子便提议另找些用字浅显的入门文章授予初临,两人可以同时上课,个别学习。待夫子去了,皇甫卓特别留下初临教她写字,他调整她握笔的指法,道:「不用握那麽紧,放松些。嗯,好,维持住,写几个字试试。」
初临想了想,手指僵硬地写下自己的名字。这个她用硬炭笔写了几十次的名,换上软茸茸的毛笔却不受控制,歪斜扭曲得连自己都笑了出来:「毛虫出来逛大街啦,嘻嘻!」
皇甫卓也笑道:「没关系,多练习就会愈来愈上手,毛虫都能拉直。」
初临将笔递给他,道:「少主,你教我写夏字,我的姓笔划多,老学不会。」
皇甫卓醮墨在新纸上写下她的全名,又在她名字旁边写上自己的名字,教她一个字一个字分辨:「皇、甫、卓,夏、初、临。你先将咱们名字练好之後我再教你其他的,自己的名字无论如何不能马虎。」
「是,少主。」
皇甫卓忽地笑容微敛,顿了顿才道:「初临,你以後别叫我少主了,你是皇甫家的客人,不用对我这麽拘礼。」
初临垂下头,低声道:「我……我是门主买来的,本就该唤你少主。」
「那不一样,你是我们请来帮忙净化剑上戾气的,就和请大夫上门诊病一样,大夫拿了诊费也还是客人。」
初临年幼,不懂复杂,只觉得他说得好像有那麽些道理,想了想便点头道:「我知道了,那麽我叫你卓少爷。」
皇甫卓抿抿嘴,摇头:「我不爱你这样叫我,好像咱们多生份似的,你叫我名字就好。」
初临偏头又想:「嗯……那麽卓哥哥可好?」
皇甫卓欣然道:「好啊,就这麽定了,你以後便这麽叫我。」
「好,卓哥哥。」
「嗯,初临。」
两人开心地咧嘴而笑,重又面对纸砚。一个执笔,一个掌墨,在皇甫卓的耐心指导之下,初临将两人的名字练满了一张又一张的白纸,好似这一方小小的世界里,就只有这两个名字常相左右,不分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