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子為雨 — 其十五

「回来了?」

吴染伫在门边,面容憔悴,一只眼下布满黑雾,看起来有几日没睡好。她点点头,拉下斗篷,一头长发没紮好,就那样顺着拉帽的动作垂坠肩侧。

「我行囊都还没放好就过来先向王爷请安。您在练字,我还是先不打搅,等等安顿好後再过来找您。」她这麽说,转身就要走。

孟伏流难以专心,暂时无法静心挥毫,索性搁下笔,「没,不打紧。进来吧。」他挥袖驱散残留房内的丁点余香,吴染那只妖魔讨厌这味道,要是再让牠闻进多些,估计又要使性子折腾吴染了。

吴染抿起笑容,脸上仍有倦态,但进房时却是蹦蹦跳跳。她一屁股坐进椅子里,将脚翘在椅臂上,整个人缩成一块儿弓成虾状,眼一眯,险些又要睡去。孟伏流提声喊她,她才眨眨眼振作精神。

「属下……属下失态了。」吴染嘀嘀咕咕,磨蹭着坐正身子。

孟伏流认为她累得早已顾不上拘谨,也不计较,走向吴染坐在她对面,沉下嗓子。「这趟去金野有何收获?」

「回王爷,屍人清得差不多,属下特地逗留上两、三天,确认数量不像以前那样猖獗才敢启程。」

「嗯。」孟伏流轻应,「温谅人呢?」

吴染抬眸看他,眼神闪过些许犹疑,後来她褪去那副有气无力的姿态,来了精神。

「他……说要先回去见见一些人,等等过来。」她安静寸会儿,含住下唇,「……这次去金野,我和温谅还发现了一件事。」

孟伏流见她神色有异,遂起身关上门,而後说道:「你说。」

「我在清除屍人的某个晚上,遇见一只白色大鸟,斑才说那是只有主的妖。我原本想看看鸟的主人到底是什麽样的人,就在那地方多转了一些时间,後来找到温谅,说也真巧,他也见过那只大鸟。」

孟伏流明白吴染之所以强调这只鸟,必定有什麽蹊跷,保持沉默等她说下去,淡色的眼直勾勾盯着她看。

「他跟我说,那只鸟在的地方屍人异常乖巧,於是也跟踪那只鸟一些日子,慢慢才发现那只鸟竟能够差遣屍人……」

「差遣……」

吴染点个头,纳闷不已,「所以啊,我跟他决定再等等那只鸟。但或许是那只鸟察觉到不对劲,之後竟也没再出现过,找也找不着。屍人数量锐减许多,也不晓得究竟是因为牠,还是因为我,总而言之,我待在那的最後几天几乎没再看过屍人。」

吴染仍兀自一副雾里看花的苦恼,孟伏流托腮咀嚼她这番话,接着问道:「除了你们俩,还有谁看过?」

「外头这麽险恶,谁敢三更半夜到那阴森地方啊。没了,就我们两个看见。问起其他人,只说最近看见最多的鸟就是信鸽和村里人养的,其他野生禽类少之又少。」

那麽这样的说词恐怕令人难以采信。孟伏流向後一靠,手指抚过下颌思索。他倒是头一次听说屍人可以被驱使,真是如此的话,那麽这场纠缠椋国已久的祸患并非诅咒,而是阴谋吗?

他不相信真有人,或是妖有这种力量撼动已死之人,这种力量若真存在於这世上,那麽椋国江山,甚至是整片大陆终将覆灭。

现下吴染提供的线索过於片面,就算孟伏流肯相信,椋王恐怕不屑一顾。要他相信这场灾难成因是只大鸟,传到他耳里也只会使他啼笑皆非,椋王他对於屍人产生一事本就持不置可否的态度,许多臣子暗地里认为这是报应,那自古流传的轶事始终不曾停息──

孟伏流齿间嘶出几个字,「……解氏一族。」

从解氏族人被放逐到雾里之後,屍人突生。

吴染蹙起眉,「解氏?」

「没什麽。」将这两件事连结着实荒诞,孟伏流於是停止深掘。

「那王爷,您怎麽看这件事?或是属下该再回去──」

「不用,你下去休息。这件事等你养足精神再想。」孟伏流露出安抚的笑容,「温谅差不多也要到了,我和他先聊聊。」

吴染忽然怔怔望着他,随即也牵起嘴角,垂首不晓得思索些什麽,喃喃,「那属下告退了。」

她走没多久,应该熄灭的香忽地自个儿又缓缓烧起。孟伏流凝视那抹纤细的背影,心里那股踏实随之远去,他才意识到吴染的归来令他安心,暂时忘却椋王长久以来捎给他的沉郁。

兴许是因为屍人数量锐减这件好事。

过些时候温谅来了,申无寿跟在他身後,忧心忡忡。温谅看起来倒没有惴惴不安,一往如昔,不管他给他的任务再艰难再残忍,温谅总是不发一语完成。

「王爷。」他站在门口,神色不惊不喜。

孟伏流让他进来。申无寿一脸就是有话想说,想替他求情,不过孟伏流以眼神阻止他这麽做,申无寿只能摸着鼻子退下。

「那只白鸟,吴染说那是归某个弄术人管的妖。」孟伏流道,「你看见些什麽?」

温谅叹口气,「属下亲眼目睹那只鸟做了些什麽事,如果不是我看到的话,还真不信一只妖魔能有多大的能耐。几十只屍人就聚集在牠下头,牠叫了几声,那些屍人就听牠的行动。依我所见,这只鸟──不对,该称作妖──和牠的持有者,和金野这事定有什麽瓜葛。」

「……该不该和殿下交待这事,得容本王再想想。但你的事,本王会尽力替你争取,毕竟这错并不完全在你。」孟伏流站起身走到温谅面前,凝视他。

温谅却闪躲开来。

「要是错不在我,难不成,还要怪那失了神志的张歧峰嘛?」他话语里开始有些急躁,缓了缓,又恢复成原本慢吞吞的语速。「我早已经和家里人打过招呼,该说的话都好好说了,要是真该为金野这事偿命,也算是没有遗憾。」

孟伏流迟迟没回话。

温谅又舒口气,同孟伏流道:「我和无寿不是不知道,殿下千方百计要找你碴,是因为对你有所忌惮。如果这罪属下不担下来,王爷的位子可就不保,那些臣子肯定是会藉此进谗言。说不定连那好久之前的狗屁倒灶,也可以一并推到王爷身上……」

孟伏流琉璃似的眼珠子平静看着温谅,「你是不是也想,被流放的解氏一族又回来了?」

温谅苦笑,双手交叉於胸,掂量会儿才又说:「要是在殿下面前提到这名字,估计眼没来得及眨,头就要落地了。」

两人相视无语,脸上都挂着饱含深意的笑容,但谁也没有先说出其中涵义。孟伏流拍拍他的肩要他保重,温谅嘴角这时绷紧了,眼睛静静凝视他。那看的时间太长,孟伏流却没躲避,直到温谅道别,那以往少了一些变化的脸庞才终於露出些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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