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子為雨 — 其十一

孟伏流进宫朝见的时候,恰好下起今年第一场雨。雨势不大,绵密如麻,让从宫外进到宫殿的一段路湿得发亮。

今早椋王低血压犯,嘴唇发白,坐在椅上睨着发话的官时眼神冰凉。那官以为自己哪里出错,说得结巴,椋王只是放低嗓子要他继续说下去。

身体不适的他总比平时还要有耐性,孟伏流忘记这是不是他教的。

孟伏流今天奏的还是同一件事,金野的惨案,椋王听到他派人去的时候突然眸色一亮,不过那抹光芒稍纵即逝,顷刻之间那双眸子又恢复平时的沉着,含点探究,望得要把人心里戳穿个洞。

几个时辰过去,已听不到任何雨声,朝上官员们也纷纷得到应得的答覆,椋王轻舒口气,决定退朝。

「成涛,等等过来孤房里吧,有件东西想让你瞧瞧。」

孟伏流正要转身离开之际,椋王出声挽留。听他这句话说得清朗,说得殿里其他人不约而同看向他,没有看的脸上则是带了些冷漠的神情,径直步出殿厅。

椋王喜爱孟伏流这件事,外人看来总有诸多猜测。但他却知道,两人看似关系密切,事实上这岌岌可危的舅甥关系已名存实亡,只是谁也没有明说,也不能明说。孟伏流谨记胞姊孟允清的遗言,为了巩固聂九融的地位,牺牲一切也在所不惜。

孟允清死後孟家就只剩他,说实在的,也没什麽可以再舍弃了。

他并非正室所出,从小就被教导得离那些权力越远越好,因为他没有那个资格争。孟允清性子和父亲一般刚烈,知道他纳了孟伏流母亲为侧室,接受不了,从孟伏流有记忆以来就没给他好脸色过。

母亲是西域人,蓄着一头及腰卷发,遗传给他。孟允清逮着机会总会狠狠揪住他头发,骑在他身上绕遍院子。父亲得知後,也不顾孟允清细皮嫩肉,家法捎来後就是一顿毒打,打得她小腿皮开肉绽,好几个月走不了路。

孟伏流却没有吭任何声,连在看见孟允清不甘屈辱含泪的眼神,都只是想起母亲说过的话:「谅她再有野心,也无法立足朝廷一方半寸」。

如今几十年过去,孟伏流却也不知道这话是错是对。

让太监领到椋王房里,孟伏流请示後推门进房,身着麒麟袍的男人正逗着鸟玩。银制的鸟笼镶有青色宝石,里头的鸟儿体型稍大,羽翼丰润,胸膛挺得老高,一看就是西域品种。

「这鸟叫拾骨鸟。」椋王半倚座上,已解开发带任由发散下,模样闲适,「雾还没漫开那时,专门养来清理战场遗骸的。别看牠骨架子大,却是中看不中用,进贡来的十只里有九只还没有出雾就死了。」椋王指头轻挑鸟儿腹翎,鸟儿却也脾气温顺,任他上下其手。

孟伏流见聂九融脸上有笑,如同与吴染说话那样如出一辙的神情,只是叹了口气。

「成涛,你有话直说吧。」

椋王撩起眉,从几上取过玉制的长柄,伸进笼子缝隙间逗弄通体雪白的鸟。

「臣生宴那日,殿下起了杀心。」

孟伏流话音方落,就见椋王撩开嘴角,露出点齿缘。

他没有猜错。

「殿下,大局为重。」孟伏流伏首,语重心长。

椋王收起笑容,「就算我饶了她一命,你不担心我兔死狗烹?」

他担心的正是这个。

孟伏流心里起了悔意,是他疏忽,那日不该让吴染与聂九融见上一面。虽然他迟早会知道她的存在,但无论如何,总比两人真正打上照面要来得好。

孟伏流担心太平之日来临时,吴染恐怕也难逃他的手掌心。如今聂九融不讳直言说出他耿耿於怀的事,只是让他无奈遽增。他的外甥和孟允清同个性子,同样想把孟伏流耍得团团转。

然而他却不懂聂九融半分心思。

「就算臣真劝了,殿下难道会放弃一意孤行吗?」孟伏流不知不觉卸下平时冷静的模样,首度流泄明白自己其实无能为力阻止他的悲伤。

椋王闻言面若冰霜,手一使劲,那玉柄於是硬生生戳穿鸟儿,鲜血迅速染红洁白的鸟身,拾骨鸟挣扎没有几下,头一倒,再也没发出任何动静。

孟伏流晓得他动怒,便是一跪,看也不看他。这也不晓得哪里刺激到聂九融,他疾步向前,抓起孟伏流的发一扯,逼他不得不对上聂九融的眼神。

聂九融失态了。

虽然他脸上没有显现任何怒气,眼里却是一团火冷冷烧着。

「忘记当初答应过我什麽事了吗?你说,你会一直在我身後扶持我,辅助我统治这个国家,但你似乎是比我想像要来得健忘,不是吗?」

聂九融没有使用谦称。

「『有舍方有得』、『君毋以小谋大,毋以远言近』……是谁教孤要狠?是谁说过你会撑着这一些,不计代价?但现在的你只是光说不练的孟成涛,不再是当初言出必行的孟伏流。」

孟伏流疼得蹙起眉,听进聂九融的话心里更是一怵。

「以为交出手里的兵就能够功成身退?不是,孤要的不是你伏首称臣,也不要你肝脑涂地。」

他手里的力道松开,孟伏流愣愣盯着聂九融面容扭曲了下。这样的椋王让孟伏流一瞬之间有了错觉,彷佛他正有求於他。

他能求什麽?

他又需要求什麽?

「孤惟独要的,是你这几年来不愿意做的事,也是早已放弃做的一件事。」聂九融蹲在他面前,抚过孟伏流眉宇。

孟伏流意识到那极力压抑的情绪之下蛰伏的真相。

「殿下……是臣无能为力,无能为力去放过丝毫能动摇您地位的威胁,让您受了委屈。」孟伏流抬起头,从四肢百骸涌上的无力感,远比方才的悔意更为深切,「这是先后所托,而臣也已尽我所能……如果殿下仍不谅解,那臣也毫无怨言。」

孟允清的逝世令两人都付出了代价,孟伏流没了自由,聂九融失了天真,谁也没有得到任何好处。

聂九融手里仍执着带血的玉柄,眼神冷淡凝视着孟伏流。以为会有恨,可是孟伏流在那双眸子里找不到任何迹象,他忽然记起来,面前的这人,是椋王。

「孤要是真计较,什麽也不会得到。」

翠绿的玉柄让他扔下,框啷一声,碎了。

「因为不管你为的是这国还是母后,从来就不是孤。」椋王坐回椅上,提起银中带红的鸟笼,轻搁到地上,眯起眼。

「退下吧,孤想歇息。」

孟伏流什麽也没说,叩了一叩,起身出房。走到一半发觉手里刺痛,举起来一看,发现掌心早给自己掐得血肉斑驳。

不晓得为什麽,他只是恍然记起吴染同样红得刺眼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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