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子為雨 — 其八

吴染捧着书窝在椅子里,听孟伏流和申无寿说起这事时,背脊发凉。她舔舔嘴唇把脸埋进书里,试图掩饰无措。

「情势目前暂时是控制住了,但据报里头有只不太好对付的屍人,弟兄们杀得浑身是血,才总算制住它。」申无寿声音煞沉,有别於以往与她调笑的轻快。

孟伏流端着申无寿呈上的信件研读,拳头骨节紧抵唇沿,一语不发。

「这难缠的屍人是从新角过来的,它身上穿着椋国的兵服。有人认出它来,说是张歧峰麾下的陈宽……」

孟伏流视线锐利扫向申无寿,「温谅怎麽解释?」

听到熟悉的人名,吴染从椋国山水经挪出点注意力,这口吻乍听之下温谅似乎就要大祸临头。

「他什麽也没解释,只说是他办事不力,到时会回琅琊向王爷负荆请罪。」

孟伏流目光平淡了些,摺起信纸,用火摺子烧得精光,只见略黄的纸瞬间像花似枯萎,转眼成灰。

「几十条人命。」男人嗓音浮在空气里,「几十条人命他怎麽偿?谅本王杀他个十次也无法抵消。要他别回来,给本王老老实实待在金野,就算村子灭了只剩下温谅一个,也不准他离开一步。」

申无寿闷不吭声,半晌憋出一句,「知道了,王爷。」

待申无寿告退後,吴染心想自己也该走了。几十条人命,下场同那张纸一样,只消片刻化为乌有。她长这麽大还没亲身经历过屍人肆虐这事,尽管只是耳闻,在两人平淡来往之下的事实令她仍是难以承受。

「吴染。」孟伏流突然喊她一声,吓得她浑身一抖,险些摔了书。

吴染看向自家主子,不知何时他又磨起墨来,「是,王爷?」那研磨的力道大得几乎能将墨条拦腰折断,刮得砚台沙沙响。

「瞬国那儿……平安吗?」他问的问题,申无寿之前似乎也问过。

吴染迷惑,「平安。除去天气冷了些,偶尔有人死在突如其来的暴雪,还有常有人为贵得吓人的盐打架外,其他都好。」安好得如同沉寂的池子,时常令人忘记自己确实存活着。

孟伏流勾起嘴角,「听起来倒是不错。本王要是有机会,还真想过去看一看……」

吴染并不明白为什麽他会以羡慕的口吻说出这句话,明明椋国拥有的比瞬国更多,不是吗?有着四季,有着生意,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密切,城里充满温情,她不知道瞬国的冷冰冰究竟能吸引人什麽。

後来她想了想,师尊同她散步的时候说过,瞬国境里终年冰寒,惬意得让人不知年岁更迭,徒生惬意。

一睁眼就是同一幅景象,对於活百来岁的男人来说,这总能令他想起同一天,尤其是最美好的一天。他说这样子就能永远活在那最美好的一日里,不用蓦然惆怅起时光匆匆。

孟伏流也是这样想的吗?

「王爷,恕属下多嘴。」

「说吧。」

「您是不是感到倦了?」

吴染望着立在案边显得尤为高大的男子,轻声问出口。

「倦了?」孟伏流清澈的眸子迷茫一阵,看向吴染时,吴染以为那抹冰色融成了水渗进她身体里,带起一阵暖意。

然而他却是歛眸不语。

正以为自己真的多嘴是否惹他生厌时,孟伏流又笑了,他放下笔杆走到吴染身边坐下,她紧张得站起来,孟伏流只是要她坐下,吴染这才恭敬不如从命。

这麽凑近看孟伏流,只见他眼睫长长虚掩在眸上,柔和了神色。「你知道新角和金野吗?」

以为又是抽考,吴染倒背如流,「知道。新角位於椋国西北方,绽历八年第一次在王长殷所着的《椋书》有历史纪录,曾以出产鹿皮及相关制品出名,只是到绽历二十年一场旱灾後,才渐渐没落,城池占地面积渐小。然後金野──」

「本王不是要考你。」孟伏流似笑非笑。

吴染住了口。

「其实新角和金野就算在史书里有多少记载,到了上位者眼里,它们就只成这错综复杂的棋盘上其中一颗子,只有舍与不舍的道理。当然,我们也是。」孟伏流用了「我们」,而没有强调自己的身分。

「……王爷的意思是?」

「椋国西北方有几座位於交通要冲的大城,新角和金野相较之下,就只是依附在这些大城下的小城都。位置偏僻的关系也管理不易,偏偏屍人来袭,这些小城却是首当其冲。」孟伏流直述,以指蘸了点水在桌上画着解说。

「像这次新角和金野受袭,新角的张歧峰和其他几个被咬到以後,无法根治,椋王於是下令全斩了以防不测。但温谅失手,逃了一个,於是便辗转促成这次的屠村……而事已至此,本王就算想保他,也难如登天。」

吴染心脏跳得快,她只是想到温谅那温温和和说话的样子,一想到他有可能得因此偿命,手心开始发冷。

孟伏流留意到了,「你害怕有一天也会落得这地步吗?」

「……属下不怕。」她说了违心之论。

「你是该怕,怕总有一天出了差池,因此弄丢小命。」孟伏流以袖拭乾水渍,「唯有如此,才能保你自己周全。」说到这里孟伏流止了止,「毕竟有些事情你学是学了,但也终究只看到点明晃晃的,不知事情背後还有多少等着你去挖。人生非书,无法阅完辄止。」

吴染凝视孟伏流,明白这是告诫。男人并不是完全的无动於衷,尽管下令的口吻再冷淡,他的表情总是微妙。

孟伏流究竟看过多少生离死别了呢?

申无寿说过孟伏流曾是将军,见过的杀戮应该不计其数。但是,究竟要见过多少残缺的屍首,才能令一个人面对死亡时心如止水?吴染从孟伏流身上,朦胧的领悟到一些事情。

她只想,面对那些屍人时冷酷的自己,简直是自大得过分了。

晚些时候吴染刚吃完饭,坐在亭子里发楞。夜凉如水,顶上繁星点点,她暂时能够忘却稍早听见的那些事情。

『……斑才。』

『什麽事?』

『你杀过人吗?』

斑才静默一瞬。『我见过人自食其果。』

『那时你的心情如何?』

『没有什麽特别的想法。有些人明知故犯,就算知道自己的下场,也阻止不了他们从我这里持续索求。』一阵风来,斑才化为人型坐在她身边,眸里有夜色。「他们想要变得强大,即使这力量最後会摧毁他们。而我,如其所愿。」

吴染苦笑了一下,「你一定觉得待在我身边很无聊了。」

「相反。」斑才露齿而笑,「是新鲜。」

「……多少人愿意为你而死,但我只是活过来以後,就此失去方向。」吴染双手抱膝,语带哀愁,「要不是师尊这次要我过来,恐怕,我还真情愿在漠令山上就此老死呢。」

斑才靠在她肩膀上,「你只是还没遇到值得你奉献一生的人而已。」

「奉献?」吴染低头看斑才,语气像听见什麽有趣的事。

「是啊,奉献……牺牲自己去成全别人,令人头痛的事。每当我遇到这种人,就知道到头来亏本的是自己,每次我都得因为这样多耗上几十年,太浪费时间了。」

「但对你来说这根本没差吧。」吴染近似於感叹,她想这问题真是问错人了。

斑才又怎会明白,一条生命的消逝不比殒落的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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