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子為雨 — 其七

才想她,吴染就来了。

孟伏流墨刚磨好,将毛笔浸得黑亮时外头就传来敲门声,吴染的声音在外头扬起。要她进来後,孟伏流视线从黑的砚台移转到女人苍白的脸。

「属下见过王爷。」她见他没几次,参见的话说得不太习惯,语有犹疑。

孟伏流想起初为人臣子那日,同样的也是对於「臣」这谦称存有疑虑,年少时候气血方刚的,跪在殿堂下老是想把君王看个透彻,看他是不是值得自己效忠。

但他一直没有机会看清楚,疑惑却也日渐消减。孟伏流想,为人臣子竟是这样不费吹灰之力,又或者後来他根本早放弃去质疑了。

「什麽事?」

孟伏流说得漫不经心,缓缓揩去多余的墨汁,郑重於纸上落下第一笔。

吴染听他一问认真想了想,「王爷,吴染初来乍到,还不知道自己以後该做什麽。原本是想直接去问无寿的,但找不到他人,所以就找来书房了。」说到这她想起什麽似的,有些慌张,「我……属下不知道王爷正在练字,属、属下这就马上告退。」

听她语无伦次起来,孟伏流给聂九融搅得凌乱的思绪见朗,嘴边浮上点笑意。

「别急,慢慢说。本王允你进来,自然有听你说完话的打算。」孟伏流略一使力,拉长墨迹,线条一气呵成,「你说吧。」

吴染睁着仅剩的一只眼茫茫然看他,跟着放松下来重振旗鼓,「属下知道这次来是为了屍人,但是属下并不了解椋国想趁上前线前多看些书,但一时之间要去哪儿找这些资料也没头绪……」

孟伏流听着吴染是想更了解这块土地,对这瞬国来的异乡人顿时有些好感。

他对瞬国人的印象仍停留在多年以前的使者上,高傲而冰冷,说起话来一板一眼,就算是笑,却也笑得郁然而不真切。眼前的女人有着雪一般的肤色,眼睛黑得深沉,但那说话的神态真挚,让孟伏流的疑惑稍稍消融一些。

「你要是想看,书房里这些书就随便你翻吧。」

吴染眼睛霍地发亮,「真的?」

「嗯,要是本王不在你也可以进来。」孟伏流最後一笔轻轻挑起。

「那要是王爷在的话,属下就不打扰了。」

孟伏流沉吟,「……本王在的话,也没关系。」

吴染始料未及,愣愣的「唔」了一声。

孟伏流搁笔,等待湿润的墨迹乾涸,「你只是看个书不至於发出太多声响,何况无寿偶尔也会来,你们正好可以作伴。」

吴染脸上的表情说不出来是喜是疑,脸颊抽了抽,蹙眉半晌,最後仍是舒展开来轻声一句「多谢王爷」,感谢之情溢於言词。等吴染退下後,孟伏流仔细检视墨字,横竖之间淡然如常,他满意的笑了笑。

几日之後吴染果然时常拜访书房,穿着崭新的斗蓬,纤瘦的身子罩在天青色中显得精神了些。据申无寿说,吴染一进书房动辄就耗上几个时辰,而孟伏流进去的时候往往是午後时分,时常见到吴染不带倦意,窝在一角苦读。

孟伏流看她努力,不时抽考,吴染也回答得认真,要是答错了,会苦笑一下之後再埋首於卷册中,嘴里喃喃覆诵上几回。

这一来一往的光景,新角几条人命的去留业已尘埃落定。

孟伏流接到温谅的消息後一语不发,吩咐将他们下葬後厚赏这些人的家属,同时要申无寿替他排时间,准备一一到这些人的家致意。

这过程吴染皆看在眼里。

相处不过数月,这个主子的性子她却已渐渐摸得透了。外冷内热,对手下的人极为宽待,一点也看不出曾经叱吒战场过。沉默寡言,笑的时候也皮肉不笑,不过吴染却领会那冰冷外表下的心,其实多麽温暖。

吴染在後院练习聚风时,斑才嫌闷,赤足走在池面上,任由鱼儿争先恐後想啄他脚指头。她对斑才说,「这次真是遇到了个好主子,以後就算他打我骂我逼我回师尊那,我可死都不回去。」

斑才不以为意,「这麽快就对人死心蹋地,小心被人出卖就知道後悔莫及。」

吴染凝神,感受气流从四面八方汇聚虚拢的掌心,能听见踏实的咻咻声。她瞄准石头造景的一点,吐口气,迅速将手朝那处一挥,锐利的气流在空气中化作白练,擦过斑才面颊,什麽声也没出的就在造景上凿出个窟窿。

「啊,抱歉。」

「…………」

斑才摸一摸滑下血丝的脸颊,瞥眼指尖的血红,无奈叹口气。

「你这般不成材,亏李碧生还有脸跟我说你日後会出人头地替他争光。」斑才朝她走来,足尖及地不见水迹,「吴染,你现在所借用的力量不及三成,这样应付普通的屍人是绰绰有余,但要是遇见孟伏流口中的变异种啊,可要当心了。」

吴染深深叹口气,眼有倦意。

「这样子,我还不够努力。」

斑才走至她面前垂下眸子,轻抚她没了眼罩掩饰,空洞洞的眼眶边缘。「不是不努力,而是你不懂该要得更多。」他缓缓将拇指伸进那虚无似的空洞中,吴染缩起肩想躲闪,「你是人啊,该要贪心的,这是你们的天性。你之所以能活下来不就是由於渴望吗?」

吴染只觉得斑才的手指像是烙铁一样,狠狠烧着她的眼。

斑才见她难过的模样,笑了笑,将没入一半的手指伸出,「但没关系,不急。等时候到了,你自然又会求我。」

没了那股彷佛被人狠狠抠挖着眼里的痛楚,吴染轻哼一声,眼泛泪光躲闪开斑才。狐媚的男人只是甩甩尾巴,笑得得意,他的确喜欢看吴染不好受的样子。

「……当心你贪得无餍最後吃我吃成了胖子!」吴染恨恨的说,撇过头深呼吸几次继续练习下去。

斑才听了耳朵抖动一下,不满嘀咕,「你给的根本还不够我塞牙缝咧。但你的确是我难得遇上的极品就是,精气香滑柔韧,吃起来的时候绵密入口咬也咬不断──」

「啊。」尖锐的气流又失控擦过斑才脸侧,血丝从他另外一颊缓缓淌下。

最後吴染给暴怒化成兽的斑才整得睡上足足三天。

频繁进出书房的缘故,吴染也从孟伏流那里得到些蛛丝马迹。看他疲倦得发丝凌乱飘进来练字,就知道那个没心肝的椋王又整他了,而且他绝口不提和椋王有关。

近日新角附近的金野爆发灾情,几个半夜溜出村外的孩子给屍人袭击,一个被咬伤的幸运逃回村,热发了几天几夜,最後还是不治。

他娘亲含泪下葬儿子时,万万没想到儿子回光返照,突然从棺材坐起身来,不但认不出他亲娘来还一口将她喉头咬出个大洞,发狂啃噬起不断哀嚎的女人,几个来不及逃的後来也这麽被生吞入腹,侥幸活着的,没过多久也成了见人就咬的屍人。

一个村子就这样成了人间炼狱。

如果您喜欢,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