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伏流才说完话,就看吴染突然倒下。
情急之下他箭步向前接住她的身子,帽子因而从她发上滑落,露出一张白得出奇的清秀面孔,令孟伏流无法转移开目光。这并不是因为她容貌足以倾城,而是除了纤长的睫毛及皮制的眼罩外,女人的脸上几乎没有深刻到足以映入眼的颜色。
眉如淡扫,唇色甚轻,因此显得那条唇线红得慑眼。
女人的面容使他想起才消逝不久的雪天。
孟伏流先将吴染扶到椅子上坐好,以目光审视吴染身上有没有其他不寻常的地方。也许是因为几天来赶路的辛劳,而琅琊城内城外光景大相迳庭,这一路上女人肯定吃足苦头,光是应付屍人就可能吃不消。
还有,按他对李碧生的了解,那个男人肯定会让心爱的徒弟绕远路,只为他口中的「实际磨练」,不难理解吴染这一趟路来肯定要费不少心思。
他俩遇见李碧生,真不知是福是祸。
孟伏流目光移至女人的眼罩上,顿了下,接着沉吟出声,「失惴……」
他想起那日登上漠令山造访道观,李碧生的确和他提过最近收了个失惴的徒弟。孟伏流原先不能理解失惴这回事,奉上自己身体的一部份,只为换来强大的力量。他见过几个贪婪过头,弄术反遭噬的人。
那些人失去神智,疯疯癫癫的笑着,一些神情呆滞的瞪大眼睛凝视孟伏流,却是没一个能喊出他的名字。大夫自然是治不好这种病的,束手无策等候命令。然而孟伏流仅是静默不语,转身离去。
几日之後,椋王下令赐鸩酒结束那个人的性命。
椋王听到孟伏流禀告的时候正在逗西域来的金丝雀。听见这事,手上动作稍止,吐出两字:赐酒,仅以寥寥二字主宰一个人的生死。孟伏流那时领命告退殿堂,只想,就算对象换成了自己,只要失去利用价值,这个君王也会毫不犹豫这般处置他。
都道帝王心性无常。
只是孟伏流万万没想到,就算他放下身段求李碧生,李碧生却又给了他一道难题。
後头传来「嗤」地一声,孟伏流回头看,搁在柜子里头的薰炉熄了火。孟伏流纳闷这薰炉稍早才让人点上,炭火不可能这麽快就烧完。正当这麽想的时候,一阵风吹开门板,外头冰冷的空气侵入书房,吹飞一桌白纸。
孟伏流起身走到门边观看,院里的树枝并没有随着摇摆,彷佛只有书房里吹起这怪风。他不动声色,关上门,转身要回到吴染身边时,手背擦过一道暖意,触感好似动物的毛皮。
他一低头,却什麽也没看到。
孟伏流见过许多离奇的事,自然不把这小插曲放在心上。捡起满地字墨以纸镇压妥後,他留意到吴染的眼罩移动了,露出底下的眼睫。孟伏流盯着她的眼罩看,伸手想将它挪回原位时,指头这时刺痛一下。
他扭起浓眉注视被划开一道血口子来的拇指,後来想起什麽来,唇畔略扬。
「嗯,忠心护主。」
随後孟伏流喊来下人重新点燃炭火,但无论试了什麽方法,那火燃了便灭,到後来连火摺子刚接近薰炉也立刻就熄灭。下人见到这小事怎麽做也做不好,懊恼得满额是汗。孟伏流没放在心上,只是问了这香粉成份为何。
「禀王爷,这香粉里有沉香木及艾草。是申侍卫说春天到了,点来驱虫用的。」
闻言,孟伏流视线望向沉睡的吴染。
「知道了,先下去吧。」孟伏流想了想,又嘱咐:「还有,待会儿你把这香给换了。薰得久了,让人有些难以专心。」
「是,王爷。小的先告退。」
孟伏流回到书桌旁拣起张字,他在结束上午的朝见後总有练字的习惯,用以静心。他将纸一张张拿高透过外头光线检视,发现到了一个段落字开始写得不稳,捺画得轻率,他想那时候或许是和吴染说话的关系。
他在想像李碧生说着「解决」时的神情。
从吴染那头发出点换气不顺的声响,只见女人哼哼几声,侧下身子,竟将双脚横跨椅子上继续睡着。孟伏流怔怔凝视,也不晓得该做何感想,之後他弯起唇瓣露出轻浅的笑纹。
果真是李碧生的徒弟。
孟伏流也没想要叫醒她,而是拿起一张白纸,继续执笔写字。时间丁点流逝,外头日向西移,天色暗下,此时香气散得也差不多。他瞥见悬挂椅臂的脚抖动一下,心想是也该起来了,就看吴染一个翻身,跌落在地上。
「啊……」发出模糊的声响後,女人疼得蠕动起身子,却不像是挣扎要苏醒,而是换了舒服的姿势後沉睡下去。
孟伏流总算忍无可忍,放下笔叫来申无寿,要他把吴染搬到房间去。申无寿嘴边忍笑,低下身将吴染扛到肩头,正要跨出门时像是想起什麽来,回头向孟伏流发问。
「王爷,听说您要人来换香,是不是认为属下选的香不合您意?」
「嗯?」孟伏流愣了愣,回过神道,「喔……香很合本王意,不过不太合他的意。」
「谁的意?」申无寿蹙起眉。
「你肩上的人──」孟伏流想想不太对,摇摇头,改道:「妖。」
申无寿迷茫的望着自家王爷一会儿,嘴微张悄悄侧过眼瞥视近在颊边的臀部,眉头扭了下似是狐疑,而後恍然大悟,乍然面红耳赤。
他掩饰似的嘀咕,「那妖脾、脾气还真大啊。」申无寿扣紧向下滑的吴染,不忘说,「那王爷,属下就先走了啊。晚点再给您换点香粉。」
「不用,你等等和大夥儿去吃饭吧。」
听见吃饭申无寿得意的眯起眼笑,「好,属下遵命。」
孟伏流听步履声渐渐远去,也搁下笔,搜出火摺子轻晃一下,点燃案上的蜡烛。烛火瞬间摇曳,以为要熄了,却是安然的附着在烛芯上,照亮微暗的空间。孟伏流想起稍早时刻那怎麽点也点不着的薰炉,不免一叹。
吴染睡到一半,觉得整个人不停晃荡,好像置身在汪洋中的一艘小船。她没有睁开眼,认为是梦,斑才却狠狠的灼了她的眼窝一下,令她难过的呻吟出声。
『还睡,一点防备之心也没有。』
『……饶了我吧斑才。我得要睡饱,才有体力应付你啊。』吴染迷迷糊糊的回应。『何况现在是要防什麽,防洵王明着找来我们帮忙,暗着是要对付我们吗?』
斑才哼笑一声,『要是他真要对你图谋不轨,他早得手了。』之後他凛起声音,『就算只是民间用来辟邪的香也罢,对目前的你来说,仍是轻而易举就能削弱你的能力。』
香?吴染清醒了些。原来真是那香有古怪,她还以为离开漠令山後立刻就面临到修行不足的现实,这麽简单就体力不支,比在山上能让斑才撒野个三四回还不如。
『方才那家伙房里薰满了驱虫用的香,里头的沉香木及艾草有净化的成效,不过还不确定有没有其他烦人的东西就是。』斑才说起话来有种无可奈何感,但隐藏在这种口吻之下的,还有一种若有似无的诱惑。『还有吴染,你会这麽轻易受影响,也和你对我的态度有关系。』
吴染听见这话,立即心知肚明,那是斑才自始至终没放弃过的一件事──
『你什麽都给了我,难道你真没想过要从我这里得到什麽吗?』
那就是斑才对於能够真正支配她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