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眠獅 — 7

这下子不妙了。

彩见得知面前的少年便是她和成濑都想知道的人後,脑子里首先浮现的就是这麽一句话。也说不清究竟哪里不对劲,只是明了之後,伴随而来的是微妙的失落感,以及接踵而来的兴奋感。

「我该去上课了。」彩见沉默後,别开眼睛说。少年仅是点个头,仍然用一种期盼的眼神看着她,固执地守着那片地,她原先想多嘴对他说教,例如说他们不该这麽藐视上课钟声,但这个念头很快就迷失在斑目的笑容里。

「再见。」

彩见注意到他笑起来嘴角有纹路,似乎是天生的。

她眼神闪烁,有些慌张,「……啊啊。」她压低嗓子,转身小跑步回校舍。走廊有三三两两的学生慢步踱回教室,彩见凝着脸走上楼梯,回到教室的时候几个人对她投以漫不经心的眼光。

彩见放学的时候没有看到成濑,正当纳闷那个烦人的家伙哪根筋出问题时,有人传简讯过来,一看发现是他。

今天得和社团的学弟妹们聚餐,抱歉了!後面是一个哭脸的表情符号。

「就是爱装可爱。」彩见嗤笑,删除简讯後并没有马上走开。她仰起颈子,不经意被社团两字给刺痛着心脏,不晓得该如何脱离这种无来由的魔障,理应要像面对所有困境一样,深呼吸一口气将之迎刃而解。

可是彩见一想到还会有多少个像秀子的後辈,手指忍不住冰凉起来。

是在逃避吧,无论是避而不见,还是装聋作哑……

彩见捏紧拳头,嘴唇抿成一条线,紧绷得随时都要断裂一般。

「晚餐是咖哩,快点来吃吧!」妈妈从厨房喊着,爸爸和幸见都从综艺节目勉强挪开眼,自动到餐桌前集合。彩见仍蜷在沙发里盯着杂志发呆,後来闻到香味,才回过神来。

妈妈陆续将四盘咖哩端上桌,微笑着和爸爸邀功。爸爸捧场地挖了一大口饭,含糊称赞,妈妈开心得像是要飞上天,蹦跳挨在爸爸身边坐下。

「咖哩可是日本人的精神粮食呢。」她这麽说。

「唔唔。」幸见嘴里塞满东西表示赞同。

彩见安静地吃着饭,将红萝卜挑到一旁,後来幸见说要吃,就擅自用汤匙挖到自己盘子里大快朵颐。

妈妈看到无奈地笑说,「难怪会近视……你这孩子,红萝卜对眼睛好啊。」却还是帮忙彩见将其余的萝卜给吃掉了。

很讨厌那个味道,带着一点诡异的酸涩,咬下去的时候有股腐烂的味道充斥口腔里。知道它是好的,生理却怎麽也无法好好接纳,好几次尝试地吃下去,到最後还是偷偷吐得一乾二净。对於一些讨厌的事情怎麽也释怀不了,甚至会极端地尽可能远离那些事物,管别人好说歹说,她就是怎麽也无法转个念头。

你真是死脑筋呢。成濑这麽说过她,那算种好的说法。

彩见很快就把饭吃得见底。「我吃饱了。」然後把盘子洗乾净後,窝回沙发,妈妈好像往这里看了一眼,但她像以往一样没有说出她心里的想法。

咬起拇指来,彩见默不作声地按着遥控器。

回到楼上写作业的时候,余光瞥见对窗的成濑正挥舞着手,像是有话要说。彩见犹豫了下,最後无奈地收起作业,拉开窗,成濑眯眼笑,就是不说话。

「什麽事,我作业还没做完。」彩见一脸不耐烦,对於这个缠人精向来无所掩饰。

成濑收起笑容,眯起眼睛歪头打量她,肩拱着,双臂交互相握,他今天穿着合身的衬衫,没有同龄男生倦怠於运动产生的松弛肌肉,下臂结实,线条非常让彩见羡慕。

他发出轻笑声,「原本并不想让你见到的。」他的声音不像平常那样,现在有些捉摸不定的语调让彩见烦闷起来。

「见到什麽?」

成濑的笑像挂在墙壁上,摇摇欲坠的画框。

「……什麽啊,不要这样阴阳怪气的好吗?」

听见她沉下声来,成濑并没有如以往赔上笑脸,装着甜蜜的嗓音撒几声娇,而是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用那副压抑的姿势看着彩见。没有办法忍受这样吊人胃口的气氛,她低声说「不想理你这没头没脑的家伙」,成濑总算换了表情,拖长声音回答「这样好过份耶」。

莫名奇妙安心下来。

彩见虽然感到疑惑,却选择不去深究,接着成濑开始滔滔不绝谈起和後辈们的聚餐,依旧是又臭又长的一席话。她从头到尾只是听,成濑垂眼旁若无人地继续说下去,像在逃避什麽,语速虽快,却维持得稳当。

几乎一点破绽都看不出来。

彩见心不在焉,後来想到他似乎在谈到斑目时不愿多谈的态度,心里好像逐渐明朗,但想到和面前少年相处的种种,怎麽也无法想透成濑之所以这麽反应的原因。

难搞的家伙。她在心底这麽想。成濑好像也说完了,露出大大的笑容,舒口气。

「彩见改天要来我家看电影吗?」他这麽提议,怕被她拒绝,又补上:「是你说过,想看的,有个回到过去的少年如何改变一个世界那部。」

彩见脸靠在掌心里,成濑就算被她冷冷拒绝了,似乎也不会有什麽受伤的迹象出现,纵使如此,内心多少也会不快吧?但为什麽从来都没有生气过呢,真是令她百思不解。

成濑迟迟没得到回答,又不安份起来,「我会准备你喜欢的甜点……双份!」少年如是说,露出洁白的牙齿。

彩见叹口气,摇摇脑袋,「--你啊,真是非常不懂得放弃。难不成从来都没有退缩的一天吗?」

「啊,这个嘛……」成濑搔搔下巴,拉着嘴角,眼神飘向左边,「大概是觉得,没有任何道理或原因可以使我放弃,唔。」接着傻傻笑出来,面前的成濑阴错阳差令她的思绪飘回前些时候,斑目以相似的表情说,「手」。

一种类似於渴望的情绪同时出现在不相干的两人身上。

於是她情不自禁说出声:「真是奇怪。」

「是在说我吗,好过份!」成濑一副受到打击的样子。

「才不是。」

「骗人。」

「……高中生为什麽还得耍这种小孩脾气?」

「谁叫彩见对待我就像以前一样。」

彩见一听,微微笑出来,「听你一说,才发觉真的是这样呢。」

成濑没有马上回答,学彩见撑着下巴,歪着嘴巴在想些什麽。後来他说,「所以,以後会想好一点吗?」

「你说对你?」

对方点点头。

她立刻不留情地笑道,「根本没必要吧,这样不是很好?」

「可能是吧。」

成濑又抬起头不晓得在想什麽,街灯的光线微微透在他脸上,一时之间成濑面容的线条被拉得耐人寻味,他正处於两种疆界之间,如世界上所有的青少年一样,成熟或不成熟都很难去说得准,一个灰蒙不清的时期。

复杂并且脆弱。

两人在短暂的沉默之後,便各自做自己的事去了。那天晚上彩见在床上翻了数不清次的身,她觉得胸口很闷,说不出来为什麽,明明日子和以前一样,毫无惊喜地一天替代一天。黑夜里她坐起身来,隔壁房的幸见还没睡,拨着音乐,外国的团体,主唱的声音相当特别,这也是她没有要幸见关掉音响的原因。

听不太懂的语言,哼哼唱着哀伤的曲子,彩见靠在墙上静静聆听,不知道为什麽也跟着低落起来。

成濑隔天一早等在外头,彩见淡淡与他道早。坐在教室她将作业拿出来放到桌上,井上走过来告诉她说,有人找她。

「长得很好看的人。」井上悄声说,拇指向後点点。

循着看去,原来是斑目,原先盯向这里发楞,看见彩见时黑眸刷地燃起光芒,他明显地感到开心。

彩见犹豫会儿,和井上道谢完後,走到教室外头。斑目站在走廊靠窗的一方,日光是纯白的颜色,照得斑目眯起眼睛,她发现其实那双眼睛的形状很漂亮,眼尾深长地延伸,因此显得他眼神深邃,好多时候都给人不是很开朗的错觉,被人当作阴沉的家伙看待。

「找我有事吗?」

斑目像个呆子出神,然後突然想到什麽一般,震了下。

「以後可以……来找你吗?」小声且迅速地说。

彩见皱起眉,「啊?」

没听错吧?

斑目鼓起勇气重申,「以後,想来找你,说说话什麽的。如果能的话,连午饭时间都想一起,啊,放学时间也想一起。」

这家伙不是脑袋有问题,就是单纯过头。彩见不悦地板着脸,扫了眼教室,抓住斑目的手腕往人少的地方走,好不容易找到一处空教室前,回头想训斥他,却发现正斑目窃笑着。

毫不掩饰的笑温顺地卧在嘴角。

「你刚才那样子,非常危险。没头没脑地就说出那番话,人家会以为我们有多熟,或者就乾脆以为我们是一对了。」彩见缓缓地说,「我不希望别人说些毫无根据的话,这会困扰到我,所以请你以後别再那样做了。」

只见对方似懂非懂,甚至该说不以为然。斑目一脸控诉她小题大作般开口,「我只是想和你做朋友,那很正常。」

「别人可能不这麽想。」

「他们对我来说一点都不重要。」斑目冷淡地说。

「但那些谣言对我来说却像苍蝇烦人。」

看到彩见沉下的脸,斑目发出「喔」的一声,像做错事情的小孩猛往地上看。他手臂上的绷带还没有拆下,上头有乾涸的血污,暗红色的,怵目惊心地扎着彩见的心脏。她勉强移开目光,後来冷静下来一想,其实根本没有必要大费功夫去避嫌什麽,除非他真的别有所图。

但只是见过两三次面,应该不太可能才对。彩见突然感到莫名的罪恶感,也不晓得该说什麽才好,她只好胡乱地说一句「如果只是聊天就可以,可是只限下课时间」。

「真的吗?」斑目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像头大狗充满期待,被寄予厚望一般的视线看得彩见哭笑不得。

「只是别每节跑来找我就是。」有了一个成濑就够烦人的。

「那,午餐呢?」

「……还是不了。」

彩见觉得他的亲近有些急迫,不由得感到怪异,还有些不适应。

斑目一下子不说话,脸上的表情不是很明显,只是浓浓的失落由垂下的肩膀泄露出。

太明显了啦。

「我要回去了。还有你的伤口真的有处理好吗?」

斑目随意瞄眼手臂,轻描淡写,「喔,我没有注意到。」面前的家伙散漫得太夸张了,原本想就此走开的彩见受不了地攫住他的手,又把他朝保健室拉去,一路上斑目没有说话,静静跟着彩见大跨的脚步前进。保健老师还没有来上班,彩见要他坐下来,在登记簿上写下斑目的名字、受伤原由以及时间。

她拿了药水和乾净的纱布,将斑目脏污的纱布慢慢卸下,扭曲发脓的伤口一暴露在空气下,发出若有似无的恶臭。彩见勉强按捺下作呕的冲动,仔细先将脓血清乾净,一边尽量不碰痛他。

「你到底是怎麽活到现在的?」

她没好气地说,斑目面无表情,眼神胶着在彩见脸上,好像痛的并不是自己而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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