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方升起的朝曦如水凉薄地洒泄在山林之中,天色欲明未明,清风带来些微初春的寒凉,虫唧鸟鸣此起彼落,寂静了一夜的山林渐渐喧闹起来。
溪水淙淙,溪岸旁的木屋里,女子揉着额角与脑侧,自屋内走出。矮屋旁,地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草药,一个老人蹲伏着,正将这些草药一一拣选入竹笼。
「师父。」女子来到老人身後,恭敬地叫唤。
「怎不多睡一些?」老人没有转过身来,背对着女子问道。
「睡够了。」女子走到老人身边,蹲下身便要替他拣药材。
「是麽?怎麽夜里我听你起来了几次,躺着也是频频翻身,这样怎睡得好?」老人专注在手中的药材,没有抬起头,也没有看女子一眼。然而从他的语气,却好像早已料到女子此时略带憔悴的脸色以及有些红肿的眼眶。
「……既然睡不着,早些起来走走做些事也好。」女子赧然,赶紧作势拣选药材,不让老人看出她的异样。
然而她心里其实明白,老人向来是睿智洞悉的,想瞒他什麽,最终只会是徒劳罢了。然而,她不知该如何开口昨晚的事,若要开口,只怕自己会在话脱出口之前,先被如块垒般的酸涩哽住喉头。
或许,是自己不愿见到自己恁般的脆弱。不愿面对自己始终无法平和地面对心痛的事实。
沉默须臾,老人没有再追问她什麽,只是迳自捏起一束药草,自顾自地说,「这药剩得不多了,得再去摘些回来。」
「师父,让我去吧。」
「那你记清楚,这草长在阴湿之处,得往林荫深处寻,方能拾得。」老人拣了一只递到女子手里,让她辨识。
「记明白了,徒儿这就去。」女子站起身,便要依照老人的吩咐寻药去。
「等等,阿月,你先跟我来。」老人突然放下了手边的工作,唤住了正要举步离去的女子。
「师父还有什麽吩咐?」她转过头,恭敬地问着。看见老人亦站起了身子,往屋里走去,她连忙跟上。
老人走到了屋内置物的角落,打开了搁在角落的一只大木箱,用了许久有些陈旧的木箱发出咿呀的声响,女子站在一旁,不解老人意欲为何。
老人先是从木箱中捧出了一个约手掌两倍大的木盒,稳妥地放在一旁的高几上,随即又探入那只木箱中翻找着。那只木箱不难看出雕工细巧,只是陈旧。
「师父,这是……」女子看着那只木盒,觉得眼生,跟在师父身边三年,未敢擅动这只大木箱以及其内之物,多次提议要替师父背这只看起来又大又重的木箱,都被师父回绝了。不过大抵也知晓里头尽是些老人行医的用具,但是这只木盒,她却从来未曾看过。或许,木箱里头还有更多她未曾见过的东西。
老人看见她疑惑的目光,随意瞥了眼方才拿出来的木盒,随即又把目光转回大木箱,手中的动作像是在箱内挪移些什麽东西,一面随口回答着女子的疑问,「那个呀……里头是我以这行医多年来累积的经验所写成的手札。我一把年纪了,再这样大江南北地走也没有几年了,希望能把这几卷手札赠与有缘人,替我行医天下,帮助所有需要的人。」
「师父怎麽会突然有这种想法?」一直以来只觉老人身体硬朗,更未曾听过老人提起这事,心里虽然觉得有些突然,却也非是难以理解。
「人老了,总该打算打算身後事吧。」只见他弯低了身子,探到木箱最底处,从木箱中发出对女子的回应,「有了,阿月,要给你的东西在这儿。」
只见老人已找到所需之物,遂把方才从木箱中拿出的木盒捧回了木箱之中。黎月站在老人身後,看不大清老人的动作,只见他似乎自木箱中拿起了个物品,然後转身递至自己身前。
那是一把长剑。
「这山里有山贼,你带着吧,也好防身。」老人徐徐说道,而一派沉静的面容依旧让人难以看透。
「师父……」女子一时怔愣,愕然地看着递到自己面前的那把长剑,脸色瞬间苍白了些许,不敢伸手接过。
那把剑,曾经是陪伴了自己十余年的随身兵器。是她甫被接到雷风帮之初,雷鸣所赠,因为他说,那剑一旦出鞘,剑身便映现寒芒如霜,似极了她的气质。她虽恨雷鸣,却甚是喜爱这把剑,因为这把剑杀起人来,格外俐落顺手,於是,她用这把剑,杀了赠剑予她的雷鸣。此後,多少性命、多少恩怨情仇,断送在这宛如秋水寒霜的肃杀剑锋之下。
但……早在三年前,她便把这把剑丢了,丢到难以下攀的深豁之中,弃意决绝。在二十年的岁月里,这把剑在自己的手中滥杀了多少无辜的生命,积累了多少无可挽救的罪孽,这些罪孽,却被自己带入江楚的生命之中,报应在江楚身上。
她没有勇气舍弃自己的生命、舍弃这段刻骨铭心的爱情,只能舍弃这把剑、舍弃过往的名,舍弃那些不求被饶恕的罪孽。此後,她再不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罗刹。
然而,再见到那把剑,便好似看见自己过往的罪恶,历历搁在眼前,教她惶恐,剑柄上镶定的夜明珠数十年如一日的晶圆透亮,映出她惊惧的瞳眸。但……自己分明已经丢掉它了,为何……
「是我捡回来的。」老人看见女子脸上的惶惑,看出她的疑问,淡淡一笑,「这是把好剑,丢掉太可惜。」
「师父……不行……我不能……」女子盯着那把剑,不断摇着头,眼神开始因惶恐而失焦散漫,踉跄後退的脚步有些虚软。
「拿着剑,未必便是恶人。」突地,老人启口吐出一句深意难测的话,「……现在的你,已经不再是个草菅人命、滥杀无辜的煞星了──阿月,记住我的话。」
「怎麽桓大哥一夜没睡吗?」江楚缓步自房内走至廊上,一袭晨间的清风吹来,送来阵阵山间的清新凉爽。而江楚甫一睡醒,睁眼便看见穆桓站在房外的回廊上,眼眸半敛,似是思索,於是简单地做了梳洗之後走到了他身边,如是问着。
「楚怎知?该不会你也无眠了一夜吧?」穆桓转过头来,见是江楚,飒然一笑,然而那笑容中不难瞧见有些许疲惫。
「不,我睡着了,只是隐隐觉得身边有人几回翻覆,一起身又见桓大哥站在此处,便做此联想了。」江楚淡笑,走至回廊栏杆边,望着清晨的翠微山色。
「那怎不多睡一会,才四更天的一半呢。该不会是我昨夜里吵着你了吧?」穆桓看着江楚,微微皱眉。
「没的事。倒是桓大哥为何一夜不睡呢?」
「是……这铺在地上的草蓆,我睡得不大习惯。」穆桓微微偏过眼,佯装被一只屋檐下飞过的雀鸟吸引了注意,以掩饰他随意诌了个藉口的不自在。「吵扰了你睡觉,真是抱歉。」
「不是的,是我昨晚也睡得不大好。」江楚温润地答。
「该不会梦见了哪家的姑娘才睡不好的吧?」穆桓故意揶揄他。
「……是啊,呵。」江楚扯了扯嘴角失笑。
「喔?是哪家姑娘恁般幸运地入了咱们寿春堂少主的梦啊?回头得赶紧告诉伯母去,她必定乐极了。」穆桓打趣着江楚。
「桓大哥做什麽大惊小怪,不过是个梦。桓大哥难道不曾梦见兄嫂的麽?」江楚知晓穆桓有意捉弄,却也不恼,反倒反过来诘问他。
「那可不同,秋儿是我心爱的女人,梦见她也是理所当然。」
「或许……我也有心爱的姑娘的……只是一时记不起是谁……」江楚浅浅地一笑,云淡风轻地说道。却令穆桓心里微微一怔。
穆桓沉默了半晌,别开眼望向远方另一座山头,似思索着什麽。须臾,才徐徐开口:「楚,若你真认为有那麽一个人……为何你不问我、不问何安呢?」
「问过一回呀,桓大哥你与何安都说不知道的嘛。」江楚看着穆桓了然的表情,明白他知道自己所指的是玉佩那一回。
「我们说不知道,楚就信啦?若是我们俩不喜欢那姑娘,故意诓你的该如何?」穆桓挑眉反问。
「既然是桓大哥跟何安,便是不会瞒我的。你们说不知道,便是真的不知道。若你们真瞒我,也必定是为了我好,我怎忍再执意追问?况且……忘了这麽重要的人,是我不该,也合该让我自己想起来……」
穆桓未立刻回应,只是看着江楚笑中带着微微哀愁的面容,心里有些酸楚,到底……还是不忍心,「好啦,说得煞有介事的样子,说不定只是你庸人自扰,没什麽姑娘不姑娘的。」
「呵。」江楚淡淡笑了,不置可否。「既然……天色尚早,离早膳时刻也还有一段时间,不如我先在附近走走吧,也免得不小心吵醒了其他厢房里的人。」
「我陪你去吧,不然伯母醒来又要担心了。」穆桓建议。
「桓大哥跟我一起去了,谁来照顾娘跟伯母?横竖你也知道我去处了,我走走而已,不会怎样的,这时间恐怕连山贼都还在睡呢。」江楚安抚着看起来有些严肃的穆桓。
「你可别害我,若留我一个人,只怕又要听我娘责怪我不照应你了。不如我留个话给早上洒扫的道人,然後跟着你去吧。」穆桓故意装得委屈,他知道江楚必不会为难自己的。
虽说现在天色尚未亮透,但谁敢保证这时的山中就没有危险呢?即便有报备,穆桓也实在难以放心。
「……好吧。」江楚思索须臾,方应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