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酹江月 — ‧64

尚未收回的眼泪,便如此自颊边滑落,坠在晚风之中。

手上突来的箝制让江楚一讶,然却远不及那张狠狠撞入自己心里的面容所带来的震撼。那是个冷漠且艳丽的女子,眼眶却泛着明显的红涩,一滴泪硬生生自眼角剥离、滑落,一副倔强而不愿示弱的样子。

那女子一个回眸,便深深烙印入自己的心底,他突感胸口一阵灼热。

指尖轻轻一颤,心里竟有种冲动想拭去她眼角的泪。

她一瞬怔愣,不敢相信眼前所见。然指间所接触到的肌肤是温热得如此确实,煨在她一向冰冷的手上。

是他……真的……是他……在光线幽微的层层林荫中,她清楚看见了江楚的轮廓,彷佛烙印般刻入自己的瞳眸。

忽来的强烈悸动在胸口突突跳着,她的心彷佛被悬至喉口,害怕失重坠落,似有块垒哽住了言语。她轻颤着微微启唇,未有言语,眼泪便扑簌簌地直落下来,止不住地如断线珠链。

不能、她不能再见他……她会……害死他的……她心底浮现那一年,一把大刀贯过他温润如玉的身躯,而他气息残破,奄奄垂绝。

心底被陡生的恐惧袭上,她宛若触电般猛然放开他的手,调头转身便要逃开。

脚步一跨,却换成自己被身後突来的箝制牢牢抓在腕间。

「姑娘,」身後传来温润的叫唤声,语气歉然,「抱歉,是在下贸然靠近,有所唐突了,不过可否请姑娘稍作留步?」

江楚把女子的仓皇躲避看作是因为自己的冒犯,然那一瞬间不加思索地扣住女子的手,却直觉到连自己也惊讶,好似那样的动作早已习惯且熟稔,而女子的雪白皓腕,亦这般契合自己的掌握,好像天生就该被自己牢牢握住。

女子心一沉,背对着江楚的脸庞眼泪肆流,她努力咽下不断涌上的哽咽,不敢转头。

她想起多年前那一个冬夜的客栈外,寒凉的月光泄了一地如水,她甫自客栈的小门脱身而出,正欲离去,手腕却被身後强而有力的大掌一把捉住,回眸,对上笑意浅浅的温润男子,两人立在清澈的月色之中,如披一身寒霜。

那一个箝制,让自己再也压抑不了心底的冲动,去趋近那一片雪白光明;却也让自己将死劫带入他的生命之中。

她,不能再重蹈这样痛彻心扉的覆辙。她必须快点从他身边走开。

然而,尽管知道必须挣开他的手,她却无力施为。离开他一次已经耗竭了她的心力,她何来第二次的意志力挣脱身後的男人?若有,也早被三年来的相思消磨殆尽了。

「姑娘?」江楚见女子没有反应,又轻轻呼唤了一声。然而却未放开手,不知为何,这样牵着她的手,竟予他一种熟悉且安心的感觉,好似不用再害怕三年来心底的空虚与宛如残缺了的记忆。

「……阁下有什麽事麽?」她微微偏过脸,故作镇静,压下了喉头的哽咽後,是一派冷静,教人浑然听不出背後抑藏了多庞大的痛楚。

「是这样的……不知姑娘是否便是下午在山贼手中救了家母的那位姑娘?」江楚方才用完膳,独自到山林之中散步,远远地看见女子,便觉得她的身形、穿着相当符合江夫人所叙述的救命恩人。走上前打算探问,却听见极细微的啜泣声,教他疑惑,然女子似乎陷在自己的情绪之中,连自己的靠近都没有察觉。

他礼貌性地轻拍她的肩,却被回过眸来的那张面容摄去心魂,他双眼凝视着她带泪的脸,再不能移开。

原来……下午那声教她牵挂的声音,真是他。这麽多年之後,他的声音又真真切切地传进了自己耳中,不是幻觉,也不是梦,真的是他。而她救下的妇人,竟是他的娘。

命运,居然又这般捉弄人地将两人牵引在一起。究竟是要自己为前半生的杀孽付出代价、以思念作为折磨,还是容不得江楚的死里逃生?命运,只有这般残酷的一面麽?

「路见不平罢了,无足挂怀。」她感觉到自己腕间被他圈握住之处开始暖热生汗。明知道该快些逃开他的,然她却一点也挣脱不了他的手,因为要再次自他身边离去,要先狠狠撕碎自己矛盾得南辕北辙的心,以痛制痛。她只能背着身子,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努力地压下心底的疼痛,然後冷冷地应着他,装得好似自己与他真是陌路相逢。

或许,他会因自己的冷漠知难而退。因为……自己放不开他的手,那便让他自己放手吧。因为只有他,不会因此而难过。

「姑娘今日不只从山贼手中救下了家母,更替她夺回了玉镯,那玉镯……是我爹娘的定情之物,对家母甚是重要,家母除了感激,只有感激。这份恩情,我母子俩若不报,心里便不踏实。不知道……可否请问姑娘的名姓?」江楚看着女子微微回过身、纤瘦的背影,缓缓说着自己的来意。他知道自己仍於礼不合地握着女子的腕,然而,他却一点也不想放开,他总有种感觉,好像自己一放开了手,眼前的女子就会仓皇地逃离自己而去,就像方才她一看见自己便要逃开一般。

而他,不想要这样。

江楚,在问自己的名呢。他果然……忘得一清二楚了。他真真正正,连自己是谁都不晓得了。

「……不过顺手之为,我并无以此相求回报的打算。」依旧是冷冷的声音。女子板着嗓,深怕泄漏出任何一丝情绪。自己之於他,只是个陌生人,流露出太多异样的情绪,想必……他会相当困扰罢。

可是,他怎麽还不放开自己的手呢?他不知道,越是这样握着她的手,她的心底越有一种不该有的期待,如荆棘般蔓生延长,然後,细细密密地紮痛自己的心吗?他握得越久,埋藏在心中三年的眷恋便越是压抑不住,如噬人的海潮一般不断袭上心头,侵蚀她的理智。

她怕自己会忍不住回过身狠狠搂住江楚的冲动。

「姑娘过谦了。不如这样吧,姑娘最近可有什麽需要或是愿望?在下是寿春堂的江楚,若有我能帮得上忙之处,还请姑娘不吝开口,便当作是让在下稍偿这份恩情,可否?」江楚提议着,想起今日母亲所叙述之情况,更觉得女子身分之神秘。如此山林之中,竟有这般美丽且武艺惊人的女子,却又如此冷漠寡言,教他不禁好奇她的来历。

怎样的人家,会生养出这样一个能够赤手空拳便制伏两名大汉的女子?又为何,那双如冬日凝潭的寒眸,会带着泪痕,教他心酸如斯?

为何初初见面,女子的模样便穿透了层层心防,落在自己心的最底处,甸甸地压在有着莫名伤痕的一角,每看她一次,心便隐隐揪痛?对她的好奇,莫名地成为一种迫切。

一直以来性淡的自己,心里竟也会有这样的冲动、这样的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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