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桓一愣,启唇,却说不出任何话。好似有一记闷槌,随着江楚的字句敲在他心房上,轰隆作响。
江楚,还记得初星麽?那个被硬生生剥离他生命的女子。
不知怎地,穆桓心口有些微微的疼痛。对於初星,他竟是爱得那样深、那样难以抹灭麽?
即便在记忆中被抹去了容颜与名姓、即便在记忆中不曾留下任何一点痕迹,他仍知道自己深深爱着一个女子,并为她虚悬着心里以及身边那个位置。当初,究竟是如何的刻骨铭心?
这三年来,江楚又究竟怀抱着如何的心情度过?
穆桓不敢想像。
多年前的那个冬季,江楚伤重濒死。然而他一直记得,彼时初星面容冷艳,语如寒霜。
『伤心?怎麽会呢?江楚可以活,我高兴得不得了。』那话里的绝望,比一整个冬季的飞雪都要严寒。
穆桓一直以为,比起两人爱情的圆满,他更希冀的是江楚的安好。而当听见的初星话里的绝望时,他顿时觉得自己自私至了极,一心只想要江楚活下去,未曾顾虑她的心情。
然而,穆桓仍是不断地说服自己,只要江楚安好,一切,便是值得的。
在回到曲阳的这三年中,江楚依旧是那个淡然若水、无欲无求的江楚。然而,他所熟悉的笑容,却愈来愈少。以前的江楚,即便不大笑,唇畔总带着温煦的、若有似无的笑意;这三年的江楚,不笑时,穆桓只觉得他的轮廓每一划都勾勒出悲伤。
怀抱着一份庞大的思念,却不知道该给谁。最终只能全数沉甸甸地堆积在自己的心头,太沉重,也太疼痛。
「桓大哥,」江楚突地开口,眉宇之间有股隐然的哀愁,「我是不是……忘了什麽很重要的人?」
穆桓觉得喉头被酸涩的块垒哽住,教他费了好大的气力,才发出声音,「……楚,真正重要的人,即便忘掉了,最终也会回想起来的。」
「是麽……」江楚扯了扯嘴角,欲笑,却笑得哀戚。
已然三年了,若他真的丢失了什麽记忆,已然过了三年,他还有想起来的可能麽?
可是,他非想起来不可。心底缺漏了一角的感受,太不安、太难受。
「是不是最近老待在家,闷着了才会这般心绪纷乱?那正好,娘想到清河永安寺替秋儿与腹中胎儿祈福,欲邀伯母与楚同行,我今日来,便是来问问伯母与你的意见。」穆桓一扫沉重的气氛,道出今日来意。
江楚依旧眉眼低敛,思索半晌,嘴角轻扯笑容,方应允了。
「出门麽……也好。」
清河。
一个佝偻的老人,背负着比他身形看上去更大的老旧木箱,缓缓走在入山的道路上。身後寺庙的山门披覆着浅浅一层绿苔,巍峨且宁静地伫立在山径的路口,隔绝了山林的清幽与市井的喧嚣。
老人的身後,一名纤瘦的女子,一身简单俐落的驼色裤装,拎着随身的行囊,脚步轻盈,跟随着老人走在缓缓向上蜿蜒的山道上。
两人越过了山门,往前走了一段路,并没有继续朝着寺庙的方向走去,而是转入了山道旁岔出的一条幽径,两旁树林生长得细密狭窄,罕有人迹。
林涛声夹带着溪水潺潺随风贯耳而过,走了一段距离,眼前景色豁然开朗,两人来到山涧之处,一条溪涧将山林划成两岸,而岸边稍稍宽阔,一栋已然残破的矮房屋顶塌坏、门窗破损,静静地伫在溪岸边,在静谧原始的山林之中,丝毫无有一点违和,只是看上去难供歇憩。
两人走近矮屋,老人端详了一会屋顶与门窗的状况,抚着颏下白须,温煦地笑,「不错不错,状况比我想像的还好,稍加修葺,便又可供人宿住了。」
後方的女子随着老人的目光,抬眼望了一下眼前的木屋,低声咕哝,「师父怎每回都知哪儿有屋子睡。」
听到後边传来的低语,老人呵呵大笑了起来,「怎会不知,那些屋子都是我年轻的时候搭的咧,那时啊,每走到一处,便要寻个幽静的地方,搭个简陋的木屋落脚,走了大半辈子,许多地方都走过了,现在老了,体力不够、骨头也散懒了,便寻旧时的居处来住。」
女子一面听着老人愉悦的话语,一双如凝墨的瞳眸盯着眼前半倾的矮屋,思绪却倏地恍惚起来。记忆里,疏疏竹风,冬雨凉薄,一幢与眼前所见搭法相似的矮屋,跳脱出时空与记忆的桎梏,悠悠恍恍地几乎要与眼前的景象重叠,女子盯着已然残破不堪的木门,想起那一袭雪白衣角,推门穿出,翩然如谪仙,然後如过水无痕般地离开了她的生命。
身後溪水快意自在地畅流,她的心底却像被束紧般地痛着。
「快些过来吧,得赶在太阳下山前修好这屋子。」蓦地,一声呼唤将女子自记忆的漩涡之中唤出。一回神,眼前是老人温煦祥和的笑容。
「是,师父。」将手上的行囊放到一旁,女子赶忙上前去。
老人将身上的木箱放下,取出了简单的工具与木楔,递给女子,便各自修葺起来。
转眼间,已至日暮时分,斜照的夕阳透过林木筛下昏黄错落的光线,将矮屋的影子拉得迤逦细长。
老人仔细检视着矮屋的屋顶,转过头对着另一边方重新栓上木窗的女子说道,「阿月,这屋顶得补一补,你到林子里捡些粗枝回来吧。」
「是。」女子用着清清冷冷的嗓音淡淡地应声,弯身从地上的行囊中取出一条麻绳,转身欲走,老人又突然唤住她:
「小心些,听说这阵子这山里多了不少山贼。」
「徒儿知道。」女子偏过头简单应了声,不甚在意的样子。随即,往方才来时所经过的林子方向走去,高挑纤瘦的身形隐没在黄昏的林影之中,老人默默看着女子的背影,欣慰地微微笑了笑,才继续手下的工作。
女子进入了树林,本已渐趋昏暗的天色,被深山里枝叶层层筛去,使得林子里的光线更为幽暗,女子一面注意脚下的树枝,一面辨识着方向,这才惊觉其实树林中岔路极多,方才只是跟随在老人身後,竟不察这山中其实林径纷乱,加上光线昏暗,若是一般人,恐是容易迷途。
幸亏在山中的生活自己是不陌生的,因此尚不至失了方向。
随着山径的蜿蜒,女子一面陷入愈深的思索,不禁益发觉得老人的深不可测,跟在他身边已然三年,却依旧看不透老人的本事以及心思。
不过,对於老人,她只有感谢。若没有彼时老人的劝说与开导,或许此时的自己,只是个失却心魂的行屍走肉,了无对於生命的希望。
现在的她,是为了记忆这一段曾有过的深刻而努力地活着。
他,现在好麽?忘却了自己的他,又过着如何的人生呢?
至今,想起他时心底还是一阵撕裂般的痛楚。
可是,她很开心。代表这一段爱情还存在着,没有磨蚀、没有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