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酹江月 — ‧35

初星眼不动、眉不动,冷冷地看了一眼,只觉那女人的啼哭声搅乱了夜里应有的宁静。手起剑落,瞬间穿心又出,俐落地没有一滴鲜血飞溅,只是缓缓地染红了女人襟前的罗衣,在胸前晕开成一副死亡图画。

那五岁小儿看见自己母亲胸前那一大片的红,惊惧得哭了出来,却不敢放声,或者他已懂得失去至亲的哀痛,一迳紧揪着母亲的衣袖,跌坐在地。

初星却迟疑了。

任务里所指定的对象确实是一家三口。这名孩童年幼若此,却要成为父母亲恩怨纠结下的无辜陪葬者。

看见他啼哭不止的稚嫩脸庞,初星竟迟疑了,不是因为她顿生什麽恻隐之心,而是她被迫回想起那个在爹娘屍体旁啼哭不止的五岁女娃,被迫回想起被托养於陌生之地的惶恐,以及心底逐渐滋长的憎恨与怨尤。

那一瞬间,初星心中闪过放过这名稚儿的念头;下一瞬间,她却又扬起了剑,夺去一条尚幼的生命。

那一晚,她的剑染得特别艳红,如白月下一朵绽於罪孽血泊之中的花。

初星却笑了,彷佛自己做了一件善事。她偏执地以为如此便是减少了一条在仇恨与孤独的心病中苟生的性命。

那样的怨艾与憎恶,宛若一场无止尽的痛苦。

「在苏大娘告诉我事实的那一刻,我才惊觉,在我对爹娘死去的那一幕做出错误的解读後,我的心就变得扭曲了,而这麽多年来,只有偏执更甚。」

然而,已经明白真相的自己,解去了那份偏执,又会是何种样貌?却连初星自己都不知道。

「初星,别想那麽多了。」以往,她憎恶的是自己的父母;而今,她却深深愧疚於自己的愚昧无知,却一样都是折磨。不管哪样,江楚却都不希望她再这样与自己过不去。

「你总是对人这般好麽?」初星失笑,自遇上他以来,就知道他心里总是挂记着别人的事、想着为别人好,好像没有为自己考虑过半分。对自己是如此,对叶知秋是如此,对王家之事也是如此。

「人生不过如白驹过隙,能相遇便是缘分,若总是冷漠相待,不是只让人更孤独麽?」江楚这番话,似是无心,又似有意,只是在他一贯如清风静水般的笑容之下,初星总看不出他真正的意向。

她方惊觉,她竟一点都不了解他。只知道他总是对别人好,总是温和地笑着,再多,便没有了。

他看似是个很温暖随和的人,带着一份淡然的气质,那样淡雅高洁;然而,却也是因为这份淡然,让江楚隐隐地与身边的人都保持着一段难以跨越的距离。他不多话,难以深聊,他无欲无求,看不出喜好,不管处在生命的哪一个情境都能自在自如,无一丝惶惑。虽然随和,却叫人难以看透。

初星心头默默被一股突然涌起的失落淹流而过。眼前这名男人那双澄澈无瑕的眸每每把自己看得透彻,而自己,竟一点也看不穿他。

「累了麽?」江楚见初星不语,臆测似地问着。

「不累。」初星淡淡回应,一头高高束起的马尾披垂如瀑,微微晃动在荧荧烛火中,难得地透出一丝温润的光泽。沉思须臾,她才又开口,「所以,你觉得……我是个孤独的人麽?」

她是孤独的,却不是受苦於寂寞的那种孤独。而是自小便习於一个人自处,吵嚷的人群反而让她害怕,或许是恐惧、或许是厌恶,所以她总是远远地离开人群。

江楚看着初星,深思半晌。如涟流转的瞳眸恰如他一刻间辗转了数番的心思,而後瞬间澄明,好似在心里厘清了些什麽,决断了些什麽,他的眸里有着一抹难得的自在快意。

「你不需要人陪,也不需要人保护,只是需要一个人懂,需要一个人可以信赖。」再没有看向初星,江楚眼眸对上了灯台上燃得正盛的两根银烛,一向清明若水的瞳眸中,第一次映照出炙热如炽的焰苗,在他柔和无波的面容上。

「那块玉,我希望你收下。」或许是被烛火熨得热了,江楚的脸上泛起一股淡淡的薄红,如一匹红色薄纱轻轻掠过。

初星手上仍旧执着那块月牙玉佩以及织工精致的银朱色锦囊,刹那间,彷佛透彻了江楚的心意,心底默默地、无可抗拒地塌陷了一角。她感觉灯火晕生而成的热流由四面袭向自己,向来浑身冰冷的她,第一次觉得那一小盏烛火居然可以这样赤热,彷佛要融化她一般。

那样夜风深寒的严冬,在那一刻间,竟如春如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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