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寒冽每日深甚,几近降雪的临界。
沁在霜意里的夜幕色泽如墨,霜寒如一匹轻纱悠悠薄薄地披上,映透清亮的光影。一弯如钩的新月锐利地宛若要划破黑夜,寒星稀稀疏疏漫散於空中,显得那般寂寥且萧条。
岚皋城内的寿春堂开业数十年,房舍已是半旧,褪去丰深木色的窗框虚掩,偶尔在夜风中微微吹动,轻轻搕打在同样是半旧的窗框上,成为清冷夜里的一丝响动,彷佛缓拍击节的子夜歌。
初星半靠在床榻上,百无聊赖的一天没有耗去她多少精神,二更有余的此刻她清醒得无半点困意,只是无聊。自身上解下的长剑随手挂在床侧,剑柄镶定着瞳眸大小的夜明珠,映着灯台上窜动的烛焰,如谁幽幽冷冷的眼眸中闪动着炽烈的火芒。
那日之後,她不再对苏氏冷漠以待,看着她的眼神也不自觉卸下几许防备,只是也没有更多的热络。偶尔说上几句话,虽然都只是简短扼要的问答,却已不再生分。
要如何生分?五岁之前,自己是她朝夕看顾、帮着带大的。只是弹指十数年间,苏氏的容貌已被岁月改去太多,早非记忆中娇俏的姑娘模样;而自己,也不复幼时澄澈的灵魂。
再没有纯真娇憨的笑容,再没有温柔细腻的心肠。相去太远得让她几乎不记得,让她几乎以为自己自从生来就是这般淡漠无情、残狠冷血。
究竟,为什麽呢?
原已松懈的心思倏地轻轻泛开一阵涟波,掀翻记忆深处,初星依稀看见一名男子的背影,阴沉且横霸,在深林中细碎的阴影洒在他身上,更显得他的阴鸷危险。
是了,便是他。
记忆中,他丢过一柄长剑至初星手上,抓来一头幼兽,教她如何以手中那柄寒芒如霜的长剑,最俐落迅速地宰杀一头兽,甚至──一个人。
於是,在家变後已是沉敛默然的她,更渐渐丢失了感觉、丢失了心底的温度。
犹能忆起那一个幽森的夜晚,也同今夜一样吊挂着一勾弯月细细,如一柄苗族弯刀,透着冷冷凶光。
『星儿,过来。』男人的声音低哑阴沉,背着幽薄的月光,掩去面容上诡谲难测的轮廓。
『义父。』初星前跨一步,立於男人身侧。月光如冰雪洒在她一半的面上,映出侧颜苍白如月下凉魂。『初星完成任务,回来覆命。』
男人抬起眸,脸上的线条看得出岁月磨蚀下的坚韧,一抹阴沉蓄在浓浓剑眉之间,一身苔灰色衣袍宛若他忆旧的心思。
『是吗……今夜,那不重要。』随便应了一句,好似几十条人命在一句蛮不在乎的话语间便化做月下微尘,幽幽飘荡而去。
『义父,您喝酒了。』初星嗅出凉薄空气中一丝冷冷的醺味,淡若游丝地窜进她的鼻。
『星儿……』雷鸣转过身,看着月色浸染下初星冷漠艳丽的面容,带着厚厚死茧的手掌抚上她的脸,『你知道吗……你跟你娘长得一个模样……』
『我不记得我娘长得如何了。』感受到雷鸣一双手在自己面上游移,初星只觉得不舒服,一侧脸想避过,却只让雷鸣更紧紧握住她的下颔。
雷鸣俯下头,停在她如玉雕成的颈间,不发一语,时间好像如是凝结在他粗犷的吐息之间。紊乱的鼻息拂在初星颈侧,她站着不动,但觉恶心,一片疙瘩在她凝脂般的雪臂上隐隐浮现,暗示了她心底的不舒服。
她成为他义女至今,两人的接触相处,都只是武艺上的传授、任务的指派,尚未有过如此亲近的接触。而今这般距离,只让她心底生憎而想逃开。
而今,她才知道,原来那一双总是冷冷注视着她、阴沉无比却蕴含着邪佞的眸,其实早恨不得将她淫薄过千遍万遍。
那一夜,让人欲呕。
至今忆起,肌肤上一片疙瘩仍隐隐浮起,为那股令人作恶的感觉颤栗不已──
「是谁?!」初星倏地察觉到一股陌生的气息,她迅速由床上坐起,冷冷望向那扇虚掩的窗,目光锐利地彷佛可以将花窗一切为二。
「孤星罗刹果然名不虚传。」带着笑意的清扬嗓音自窗外透入,一道气劲将半阖的窗推得大开,眨眼间,一抹身影纵身跃入,轻盈如天上投落的月光。
眼前这名闯入的男人甫站稳,一双眼便定定看向初星,流眉凤目中噙着涟涟笑意,染带着若有若无的邪魅。
不急着开口,初星一双寒眸冷冷打量着他。来人一袭雪灰色的衣袍在月光帮衬下几乎与月白相混,宽大的衣袂在带着霜冷的夜风中轻轻飘扬,长长的凤目中笑意从容,神色自若。
「我以为这世上认得出我的人,都已经在地府排队等着投胎了。」初星讥诮道,心下暗暗思索眼前人之来历。
虽未曾见过眼前这名男人,却觉他眉宇间神韵恁地有几分熟悉。
已是噙着淡淡笑意前来的男子,似是不为初星的嘲讽所动,兀自笑得更深,唇畔勾勒起的弯角意味深长。须臾,他启口,「有一个人,不只认得出你,还把你牢牢地刻在心底。但,你还记得麽?那个叫做雷铮的人。」
「雷铮?!」乍闻其名,初星心头一震。原先慵懒漫睨着的眼神,转而专注盯着他面若皎玉的脸庞,而後眼眸一暗,「……你是雷鸣的弟弟。」
依稀记得这个名字,兄弟二人,相差十数岁,但名字都是一般宏亮,若天雷击地而生的锵响。或许她真见过他,或许没有,如果他便是十年前那个总是藏身於墙角後方偷偷觑着她的男孩。
对於这个名字的记忆,来自於雷风帮众闲聊的话语;雷铮幼时,跟着大哥雷鸣待在雷风帮中,即使年纪尚小,但因着与雷鸣血缘上的连系,众人莫不认为他便是雷风帮未来的帮主。但是,却在某一天,雷铮便出走雷风帮,再没有回来。雷鸣也不曾提起、解释过,彷佛这人自始就不存在。
「你倒还记得我大哥。」雷铮如击磬般的清扬嗓音在室内响起,不改面上笑容。
「那个晚上客栈里的栏杆──是你?」初星揣测着心里的直觉,忆起那晚客栈内几近凝结的空气中,微微飘荡着一股妖异的氛围,如同眼前男人此刻眸里的异采,似笑非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