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星往外走的脚步轻盈却迅速,彷佛欲用最快的速度远离那个充满温暖笑语的地方。一条僻静的巷道出现在右侧,她毫不思索便拐了进去,才发现那是一条狭窄得只容得下一个人的死巷。
走至巷道深处,以背抵住身後粗砺的石砖墙,初星阖上眼,眉间却凝结着一股沉痛。
曾经,她也有个幸福的家。尽管在她二十年的人生中,那样的幸福短暂得若一夜昙华,短暂得应当是不复记忆,尤其那是在她极为年幼的时候。
若是不复记忆或许犹能懵懂一生,偏生幸福崩裂成满地碎屑的那一刻,宛若烙印一般刻入她童稚的心上。
在此後的生命中,化作夜夜梦魇,教她惊惧。
那些已然碎裂了的幸福过往,一想起,便扎痛着心,不愿再受着那种疼痛,只好尽数舍去。所以她总说五岁之前不复记忆。
而方才室里那不属於自己的天伦之乐,幸福得叫她难受,被扎得血肉模糊的心彷佛又疼了起来。
「初星。」陷溺在那股隐隐的疼痛之中,忽听得耳边传来恍恍惚惚的一声呼唤。
一转头,男子白衣如雪,跨入了狭隘如斯的巷道,朝她走来。
「你来做什?」惊觉来人,初星匆忙地收敛起一身狼狈,语气冰冷说道。
而眼底,却残留一抹来不及收拾的受伤,如绝望的兽。
「方才在里面没见着你。」应该说是,方才那一抹旋身而出的身影,攫住了他的注意。
「有必要看得这般紧吗?」她冷哼。
「初星,别这样。」江楚皱眉,心,好像也跟着纠皱起来。那般嘲弄的口吻,那般寒於严冬的目眸,他只觉不舍。
方才,他静静在巷道外头看着,瞧见她沉痛的脸庞。
那名如冰如霜的女子,那名即使浑身是伤眉头一点不皱的女子,竟然也会流露出这麽哀恸的面容,而他却只能抑下那上前安慰她的念头,不敢妄动。
在那一刻,江楚才惊觉,对於她的悲伤,他竟有怜惜的冲动。
「别怎样?」她一挑眉,看向江楚。
「别这样伤害你自己。」像是回应她的目光,江楚直迎上那双如寒冰般的眼眸,一向温柔若水的瞳中此时只有如磐石般不移的坚定。
「我伤害自己了麽?我只会伤害别人。」尽管如此说,她还是被江楚那般澄澈的眼神看得心虚,将脸别向一旁的石墙,眼神却空漫地像是穿过了石墙,望向无尽的远方。
在他那般澄澈的眸里,她只看见自己的狼狈。
「你每一句冷漠如刃的话,第一个刺伤的,都是你自己。」江楚如是说。
「别自以为了解我。」初星眼神一凛,像是一种下意识的武装。她不想承认,他的眼神总是能把她透彻,毫无可逃之处。
「难道不是麽?」江楚问道,语音悠悠,不沉不亢。
「我说过,别管我。」手一扬,耀亮剑锋已然搁在江楚咽喉前方一寸,跟她锐利投来的眼神一般迅速。「否则,我杀了你。」
江楚感到喉前一股冷冽霜意,他隔着一柄长剑的距离,对上她的眼,横亘於两人之间的剑身时而耀出锋锐的寒芒。
眼前女子,这般冷情,又这般烈性。
在如此狭隘的巷道中,面对这把直指喉口的利器,江楚没有丝毫闪身的空间,但他身不动、面色不动,只悠悠地说,「你不会的。」
「期待我有一丝善心,将会是你人生最愚蠢的事。」她轻嘲,而剑身随着其说话的吐息微微晃亮,摇发霜寒。
剑冷,人冷。
「若你真想取我的命,日後让你拿去便是。但,在离开岚皋之前,就顺我一回,可以吗?」虽如此说,可江楚却深信,眼前的女子虽冷情,但不致如此冷血。
昨夜的客栈里,他清楚地看见,在那一整排沉重的雕花栏杆笔直坠下时,她伸手拉过一对母子,救了两条差些丧失的生命,那反应快得像是没有思索过。
「凭什麽?」
「就凭,我把这条命交到你手上了。」江楚伸出仍紮着纱布的手,格开剑身,一步步走近初星,在狭窄的巷弄中,锐利的剑缘惊险地划过江楚耳际,削下了几丝淡色的发,飘落在他肩上。
初星微讶於江楚那样坚定的神情与毫不畏惧的神态,却丝毫无形於色,只是手腕一回,长剑俐落地向後绕回腰间、入鞘。良久,才吐出一句:
「你的命,尚不值得我动剑。」
对於她无情的回应,江楚沉默许久,再度开口,却是毫不相干的话。「叶姑娘说,在岚皋这段期间,若不嫌弃,可以在寿春堂住下,里头尚有许多备给大夫驻诊的空房。快正午了,苏大娘想请我们用午膳,回去吗?」
突来平和的问话,彷佛方才的剑拔弩张不曾存在过。
初星不答,只是艳丽的脸庞上面色一沉。她不喜欢叶知秋,不喜欢她那样温柔婉转地看着江楚的模样,不喜欢她是个端端正正的良家姑娘。
温柔,她没有;良家小姐,她亦不是。
「初星?」瞧见她沉默,江楚出声轻唤。
冬日的正午并无烈日,日光透亮却不致炎热,而两人身处高墙夹起的幽暗巷道中,薄弱的日光让江楚瞧不清楚初星别过脸的神情。
「她们欢迎的是你,不是我,你去便好。」听见他叫唤,她方冷冷说道。
「我已经向他们说过,你与我同行。」
「何必呢?我不会给人好脸色看,不懂温温柔柔地朝人说话,何必去破坏别人一家和乐?」她冷哼。
「初星,你只要做你自己便可以,毋须迎合他人。」江楚说道,悠悠沉稳的嗓音彷佛拂去初星心头不悦的疙瘩。
「随便,要去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