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一早,何安赶在江楚起身前,便下楼打理上路的行囊。
会如此早起身,除了身为随身的侍从,本就应当赶在主子前头把事情都处理得妥妥贴贴以外,另一部分的原因是,他昨晚压根睡不着。
昨晚他按照着图上的指示,在城内踅了一趟,回转客栈的一路上得意着已经把要走的路都给摸熟,明日少爷的行程必定能相当顺利。结果一到客栈,便看见少爷傻傻地站在外头吹风,手上裹着的白布上竟渍染着血红,身边还跟着一名娇弱如花的女子。
而身後的客栈内,乱嚷嚷地让人难受。
询问少爷发生何事,少爷仅仅淡然地道:「发生了一些意外。」
在他向客栈里的人打听後,才知道根本不只是『一些意外』。而是死了人的大事,死的还是城里首富王家的独子。何安向之探问的那人,脸上不仅毫无亲眼看见有人死在自己面前的恐惧,反而像个说书人一样,滔滔不绝地向他说着昨晚的场面有多麽惊险离奇。
他说,有一名风度翩翩、气质俊雅的白衣公子,挺身而出拯救了差些被王侯抢去做妾的民女;就在王侯抽出了刀正要猛力地朝那名公子挥劈而去时,突然倒地,谁知,居然就这麽死了,只见到一只木筷插在心口上。而後县令前来查案的时候,又发生了二楼的回廊栏杆突然掉落的意外,不知是否为此,使本来看似自信满满的县令因而揪不出凶手,怒气冲冲地走了。
何安则是愈听愈疑惑,总觉那人口中的白衣公子身上的气质有那麽一点与少爷相似──
直到那个人说:「真是想不到,看来俊美斯文,却那麽有胆量,一点不文弱。你瞧,就是那位白衣公子──」
顺着那人所指看去,何安差点没晕厥。
他才知道,自己不在少爷身边的那一两个时辰内,竟发生了如此大事。而少爷,也几度与死亡接身。
为此,何安陷入了深深的愧疚。
昨夜的事故,客房毁了半数,尽管自己与少爷的房因离得较远而未受波及,但其他剩余的空房也挪给了那些不幸的旅客们,还差点不够安置所有人。
少爷因为那名唤作叶知秋的女子在深夜里无处可去,便要他将房间让出给女子歇息,而他则与少爷同房。不敢委屈少爷的他,伏在外边的桌上自然也是难以安睡。
诸多因素,何安几乎一夜没阖眼。
方才前来客栈後边的马厩时,看见掌柜跟小二们脸上带着歉意,正在向各个客人告知,悦来客栈打算歇业几日,以修整遭到破坏之处,不外乎是因为昨夜的混乱。想来这客栈也是无辜,平白无故发生事故於此,被砸坏了东西,又无人可偿。只能陪笑着将所有损失自己吸收了。
不知是一夜没睡还是真正心烦意乱,天气清荡的大清早,何安的心绪却如何也安稳不下。
「何安。」身後,传来江楚的叫唤。
「少爷,您用过膳了吗?」稍稍将颊边的薄汗以袖口擦去,何安恭敬问道。
「用过了,先别急着打理,你也进去用膳吧。」江楚和煦笑颜,如朝曦一般暖人。
「那……何安先进去了,少爷也别在外头站着吧。」何安福了福身,不敢违逆江楚的意思。
「我四处走走,别担心。」察觉到何安的表情差点转成忧虑,江楚才要他放下心。突地,又像想起了什麽似地唤住正要转身的何安,「对了,咱们盘缠带了不少,你去将一半拿给掌柜的吧。」
「这……不妥吧少爷……」听见此话,何安便知又是少爷起了善心,想起临行前穆家少爷的叮嘱,颤巍巍地想劝江楚打消念头。
「何安,夫人给我们的盘缠够我们待上两三月了,我们不会久待,不要紧的。」
「可是……」何安依旧觉得不妥。
「何安。」江楚也不与他争辩,只是严肃了脸色,语气重了几许唤着何安的名。
「……是,少爷……」何安沉沉吐了浊息,挫败地应着。谁说他家少爷温润柔弱没有脾气的,有些时候,少爷比谁都还要固执、还要不容反驳。
「那……少爷有事便往里头唤奴才来。」恭敬话语毕,何安走回客栈。
虽说要四处走走,但江楚并没有马上离开,他立於马厩旁,看着里头赁雇来的马儿已从车辆上解下,安稳地歇在草堆之上。
就在他放漫心思发怔时,忽然眼角瞥见一抹深沉人影,远远地,伫立在行道彼端的树身後。入冬後木叶尽脱、枝梢如爪的半枯之树,掩映着那抹修长的黑色人影,交映出满身荒凉萧瑟。
「初星!」惊见消失一夜的她,江楚不禁脱口唤道。
脚步,自然顺着眼神而去。
原本只是远远站着的初星,见江楚竟提步往自己走来。微微挪动了脚步,转身想走,却没走成,心里挣扎半晌後,她放弃躲开的念头。
昨夜负气而去,在月冷风寒的无边夜色中,怎样也放不下的是他掌心的伤。
「昨晚去哪了?」
看着男子如一阵晨风般来至身前,带来如朝曦般的温煦,好似解去身上冻了一夜的寒气。
「没去哪。」依旧话语淡漠,「伤……还好吗?」
「不碍事了。」眼前男子微微扬起右手,好似要让初星看分明。
看着江楚伤口上包紮用的已不是昨天那块初星慌忙掏出的破碎衣料,而是一般的白纱布。初星嗅到了他掌心传来一股隐隐约约的药香,分不清楚是掌上的,或是他身上的,而纯白的纱布上头无一丝血迹。
那块破烂的布,大概已被他丢弃了吧?不知为何心头涌现如斯想法,牵动着一股连初星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失落。
「你……不怪我麽?」初星不懂为何自己明明伤了他,他却还可以向她笑得这般温和。
「手,是我自己伸出去的。」
那一瞬间,初星差些冲动地问出口:明知刀剑无眼,为什麽?但她抑下了话语,只是别过头,直到他又开口:
「这客栈住不得了,初星,你接下来要往哪?」
「天下之大,去哪都行。」反正,她本来就只是途经此地,遇夜而宿。
只是没想到,又遇见了他。
「但岚皋城已是出不去了,」江楚一时顿住话语,「不如,你先与我同行吧?」
初星闻言,柳眉一抬。「怎麽?又怕我杀人,想看住我吗?」
「不是的,初星……」察觉到她话语里嘲弄意味,江楚却是不忍。那般淡漠却隐含嘲弄的语气,让他想到那一晚,她幽瞳里那抹自厌。
江楚只是,害怕县府或王家来找她麻烦,虽然他心知以初星的功夫,自保有余,但他不希望是用那般激烈的手段──杀人。
沉默良久,初星却开口了。
「如此,也无妨。」
江楚起先一怔,没有意料到她竟会同意。
她看向江楚手上纱布紮处,她知道,那一剑划下去伤口必定不浅。看惯了血腥与屍体的她,早就心如麻木,可划在他手心那一道,却教她不忍睹目。
一身白衣,连心里都是乾净无瑕的他,不该让她划下那样的伤。
即使一句道歉都没说,可她是歉疚的。而思索许久後决定同他一道走,不是因为岚皋封城,凭她的身手要自岚皋脱身并非难事,为的,只是不让官府与王家回头寻他麻烦。
人,是她杀的,与他无干,与那样一身洁净的男子无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