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转醒,江楚连忙轻轻放下女子,「失礼了,我等见姑娘受了伤昏迷在这麽荒凉的地方,所以想将姑娘送下山疗伤。」
「姑娘不用担心,我们并非趁人之危的恶徒。」穆桓也帮忙安抚道。
「不用你们多管闲事。」女子试图撑起身,满布伤口的双臂却无力负担她的身躯,反倒触痛了右臂上那道伤势严重的伤口,她闷哼一声,「嗯──」
「小心──」江楚反射性地伸手扶住她瞬间颓落的身子。
而好不容易有些止住的鲜血,又开始崩流。
「姑娘,失礼了。」江楚放下她,轻解开甫才替她绑上的止血布,重新系得更为紧实。
「我说不用你们多管闲事。」使尽了力气,终於站起身。
女子的左手掩着自己右臂的伤口,鲜血自指缝中汨汨流出。拖着伤重的身子,走向洞口。
「姑娘请留步,再过不久就是山中野兽觅食的时分了,只怕姑娘一身血腥容易招惹山中饿兽。」穆桓跨了半步,挡住女子去路。
这句话,是为了江楚说的。穆桓深知,女子这一离去,必将使心地总是过於善良的江楚镇日挂心,不然他其实不是这麽具有怜悯之心的人。
「罢了,桓大哥,我们别强人所难了,姑娘吉人天相,必得上天庇佑。」江楚凝视着女子的倔强,无奈地向穆桓道,接着转向那名女子,「姑娘的伤口受创甚深,不利止血,若是血难以止住,务必用紫荆草揉成末敷於伤口。」
「可是……」穆桓觉得有些不妥。
「姑娘此去还请多多保重自己。」江楚对着她满身狼狈的背影说着,一点也不在意她根本连头都没回。
女子踟蹰半晌,然後离去。
第一次,有人叫她保重自己。
拖着满身伤,初星循着山中的路径蹒跚而行。她是相当了解这座山的,甚至可以说是了若指掌,即使天色已微暗,她仍是毫不犹疑便能辨识方向,并没有打算下山的她,在林中找了另一遮蔽处,准备度过又一个不见星月的夜,就如同她十几年来的生活,对她来说,只有这里才是安全的。她几乎可以说是在这座山中长大,十几年来,她在这里被训练成为一位杀人不眨眼的冷血凶手。
所以她丝毫不担心穆桓所说的血腥味容易吸引野兽之事,因为这座山头的野兽──早已一一被她屠尽──作为训练之需。
就像她遵循着义父的命令所杀的那些人一样,从不留下一丝生机。
而她学成之际,亲手杀了教导自己多年的义父。
我这样连骨子里都找不到一丝善心的人,居然还有人说我吉人天相。
初星失笑。
她在甫烙下心头的记忆中探寻,索想着方才他扶住自己时,在一阵晕眩之中隐约所见的容貌,好看的轮廓将他的温润如玉勾勒出十分;一言一语,如江弦风歌。
想起他替自己重新紮住伤口的温柔细腻,如同他的人一般,似清江、似流云。或许,这个际遇会成为她将近二十年来记忆之中唯一柔软温和的角落。
方才,他出手扶住自己时,初星依稀看见他撕裂了的衣袖,依稀看见了他衣摆和指尖都还沾染着替自己包紮时所沾附上的血;俊美如斯,一身文雅的他,没有一丝惋惜,也没有一丝嫌恶。
真是蠢男人。
直至黄昏才回到江府的江楚,一身破裂的衣衫让穆桓先遣何安带来乾净的衣裳替换下了,沾着血的手也已擦拭乾净,才敢踏进府邸。
因为有穆桓的陪伴,加上江夫人进城去了不在府里,所以并未引起府里上下太大的恐慌。
依着江夫人爱子心切,府里上上下下的奴仆也总是担心江楚的行踪与安危,虽说一方面是怕少爷出了事恐夫人怪罪,但绝大部分,是因为江家上上下下没有人不喜欢这位温和又毫无脾气的江家少主,无不打从心底希望他能平平安安地活着。
是夜,穆桓留宿江府,如同儿时至今每次来访的惯例。
因为江夫人跟穆夫人进城为两位儿子添购衣衫,江老爷便也跟着去拜访穆家老爷,讨论两家在生意上的合作,顺道聊天叙旧。
穆桓家世也不逊於江楚,穆家世代是境内河道运输的龙头,字号『天枢』,掌管多条河道的行船与运输,行事正派,跟各地官方关系良好,也多次接受中央委任的运粮事宜。而江穆两家的合作,自然是江家药材到各地药铺的输送分派,两家也因长年的合作而交好。
由於二老不在,晚膳江楚及穆桓二人便随意地在房内用了。
江楚看着桌上满摆的菜色,有菜有汤、有鱼有肉。
不知那位姑娘有没有好好吃上一顿饭……
若是被人追杀,恐怕连有人的地方都去不得,更遑论有得吃食。
「还在想今早那位姑娘?」穆桓见江楚自开始用膳便陷入沉默,不难猜测他的心思。
「希望她无事才好。」
「楚,我知道你为人一向心地善良,不过……还是忘记这回事吧,那种镇日打打杀杀的江湖人并非我等沾惹得起,你也见到了吧,她身上所有的伤口,全是刀伤。」
言下之意,一个正常的女子,怎麽可能招惹来这种欲将人置之於死地的怨恨。
「我知道,让桓大哥担心了,是江楚不好。」江楚微微一笑,表示歉意。
「我只是替伯母担心。」
当晚,穆桓在江楚房间隔壁的厢房睡下,那向来是江家父母为他预备着的,就如同京城里的穆府也预备着一间江楚专属的房间一样。
而一向好眠的江楚,在那个月色格外清朗无云的夜晚,难得地作了整夜的梦。
是一个魇魔似的,又让人醒不过来的噩梦。
在梦中,江楚不断地梦见那名女子离去的背影,而他跟着她蹒跚的步伐,脚步不受意志控制地采在她沿途滴落在泥中的血迹之上,一步,又一步,最终──
看见她倒卧在自己鲜热的血泊之中,如卧在一片开得红煞的荼蘼花上,凄丽绝艳。
「姑娘──」在梦中,他嘶吼,然不知为何,脚步却像是被缚住了一般无法再更接近。
如此景像,在江楚的一夜睡眠中,不断反覆、反覆;於是他一次又一次地,看着她死去。
在最後的一场梦里,江楚终於走近女子倒卧在血泊中的躯体,他想唤她,扳过她的身体,哪里还有什麽女子,躺在血泊之中的──
是自己。
然後,江楚惊醒,在天色尚未大明的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