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修并肩坐在一张足以容纳两人、用玻璃纤维制成的透明半球型吊椅内,我们手里各拿一瓶气泡酒,我放松让自己陷进铺着棉花的球体内,看着头顶上的星空,一口又一口的嚐着甜甜葡萄香。
「小姐是个温柔、善良的人。」
一段很长的沈默後,修突然开口提到从前不会和我提到的……妈妈。
也许是气氛作祟,也许是微酒精让人放松的关系。
「嗯,她是。」我两手紧握手中的瓶子,低低地说。
这是不容否认的。
仅管过了九年,我还是记得她的笑、她的温柔、她的耐心,早餐总是准备前晚问我的餐点,看见野猫野狗还会特地去买罐头……
妈妈,是个标准的日本女性。也是及格的妻子和母亲。
是她和爸爸教会了我什麽是爱、什麽是付出、什麽是家人……
还有……
什麽叫失去,什麽叫思念。
但我还是不懂,为什麽我珍惜的……
却是狠心抛下我的人?
「不过,小姐也是有凶悍的一面。」说完,修轻笑出声,像是想到什麽。
他的这句话和那声轻笑,将我拉出刚才的负面情绪,我忍不住好奇地想问那个我没看过的妈妈。
「我想听。」我想知道。
想知道这个我只能在梦里看见、在心底思念的人。
「有一次,派里有个小弟在外面和别人起冲突,对方找上门来,双方说着说着便打了起来。後来我到场的时候,看见……」
「看见什麽?妈妈没事吧?」
修突然停顿,我紧张的侧过身,发现他看着我,笑了。
他的笑不属於温暖,也不是冷酷,而是专属於他的内歛,就好像他这个人一样,连笑都在隐藏情绪。
只是现在的他,笑是开心的。
真的开心。
「我看到一群身型粗壮、长相凶煞的男人乖乖跪坐在地,每个人头都微低、两手放在膝上,一堆武器被丢在腿边。」修缓缓开口,声音带着回忆。
「那妈妈呢?」我比较担心那个柔弱的小女人。
「当时她背对着我,两只手各插在腰上,然後对着地上的人说话。」
「说话?」那场面能说什麽话?又有谁想听你说?
「道理。」他脸上的微笑加深。
「呃?」简单两个字让我愣着大眼看他。
「小姐在和他们说做人的道理,」他伸手将我的下巴往上扶,我困窘地转头看向别处,他接着说:「还有指正他们双方都有错,最後要他们握手言和、互相道歉。」
听到这,我轻笑一声。
我的妈妈,你太酷了。当你的女儿真是荣幸!
「那修是怎麽认识妈妈的?」我笑看他。
不知为何,修在我问完话後,视线移到那片夜空,唇角已无笑容,我顿时被沈重的气氛束缚住,不知道该怎麽缓和才好。
「小姐是救了我母亲的人,她同时也救了我。」
我看着他,不解他的意思,却又不敢开口问,只能静静地,静静地听着。
「我母亲是一个文静的女性,外表看似柔弱、内心却极为坚强,待人温和。只是……在那天之後,再坚强的女人,也会变得脆弱。」
他的语气就像在说一个故事一样,而他只是个说书人,但我却不想让他再说下去,虽然不知道会听到什麽故事,但从修刚才的反应看来,如果我事先知道……
如果我事先知道的话,我绝不会因好奇而去触碰。
我伸手轻抓住他的右手臂,希望他能知道我希望他停止,但他应该知道的,可是他却自顾说下去……
「每个人都没有选择父母的权利,就连我母亲也是。」修的声音冷然,我不懂他为何会说出这句话。
「他的父亲、我的爷爷,在她二十岁那年……强暴了她。」
当这句话一字一句不漏地传递到我脑中,不知不觉那只握住修的手加重了力道。
虽然在新闻、报纸上看过不少相关报导,但同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边,实在无法只是看看就好。
更何况是亲身经历。
我们并非当事人,不能够体会对方的心情,没有相同遭遇的人,根本无法只从表面上理解。
我们知道的都只是表面所看见的,但当事人受的伤却是紮紮实实的。
伤痕在心上,我们看不见、也不了解,更不能切身体会。
如果是你,你的反应?
你被强暴了。
和──
我被强暴了。
差异在哪?
伤人与被伤。看戏与经历。
虽然伤总有一天会结痂,但需要花多大的勇气、时间?
从眼睁睁看着那道被开了口的伤,到它淌着血的癒合、直到承受着人们舆论的结痂。
我们都,不能明白。
「即使她求饶、咒骂,那位父亲却仍遵循着他的兽慾,事後母亲在他到浴室清洗时,拖着被施虐後的身子,逃离那个人们称之为『家』的地方。」此时的修,字里行间充满着厌恶、不屑,我紧紧抓着他的手。
「别说了,修,别再说了,我一点都不想知道,对不起……对不起……」
我丢下手中的东西,站起身紧紧将他抱在怀里,现在的我非常、非常的愧疚,是我不好,不应该因为好奇,揭开别人的过去。
有时候,好奇,满足不了自己的求知慾望,得到的只会是满满的愧疚。
修的手环住我的腰,我可以感受到他肌肉的颤抖,和他那压抑的情绪,随後他的声音闷闷的在这个透明空间散开。
「小姐遇见母亲时,正是母亲选择堕胎的时候。在小姐的劝导下,母亲选择留住它,但之後因母亲身心不济而流产。在小姐的陪伴下,母亲渐渐脱离那个阴影,最後她遇见了我的父亲。」
我轻轻抚着他的发丝,他静静抱着我,沉默呼吸着。
故事却还没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