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典礼的早上,我和张柳都睡过头了,我们同一时间奔出房门,都争着第一个下楼梯,他不让我,我不让他,最後两个并排的冲下楼,同时抓起一片吐司,出门去了。
我往老建筑的围墙跑去,原本要牵脚踏车的张柳一看,也跟着跑了过来,一前一後的,明明常爬围墙的是我,却偏偏是张柳率先落地,他窃笑,立刻领先跑得老远,我还得在後面边顺着裙摆,边拍拍手掌心的灰尘,再一举追上。
他往他的教室跑去,我往我的教室跑去,匆忙的赶到,同学们都已经整理好了,就准备下楼去操场集合,毕业典礼就快开始了。
「你赶上了,很好。」班长拍拍我的肩,自我身旁走过。
老师最後从我身旁走过,对我比个ok的手势。
他说钢琴已经准备就绪,是那台离开我很久的白色钢琴,我心里很期待看见它,却又担心弹得不好漏气了。
我跟在队伍後面,与其他班级汇合,一队伍一队伍的往操场走去,晴空万里的早晨闪耀着无限光辉,毕业生的队伍也如同涓涓溪流,自另一栋大楼汇流而下,最後,我们排排站在操场上,有别於以往的朝会排列,毕业生全部集中在正中央,而两旁则分别是一年级生及二年级生。
毕业典礼开始,主持人先开场,制式化的流程,冗长的训话,再加上朝起的炎阳,已经有很多同学站不住了。
「不是应该每人一张椅子的吗?」
「没有吧,以往的毕业典礼,都是站着的。」
「真的假的?」
「去年也是这样啊,所以其实很多人都希望今天是阴天,偏偏是个大晴天。」
後来实在是太多人蹲下去了,校方特赦,所有人都席地而坐。这宣布又令人哗然了,毕业典礼会有很多贵宾来参加,各方家长、赞助委员会甚至是便当厂商也来,学校没有摆椅子给学生坐已经够难看了,竟然还让学生席地而坐!
「呼,终於!」
有人惊叹,有人吐气,终於熬过一群贵宾轮番上台演讲的时间,向老师朝我招手,要我跟着他去。
「张苇加油。」大家小声喊着。
我们班就排在操场的最左边,也就是毕业生的左边,所以我起身虽然很突兀,但也只有几个班级的同学朝我看了几眼,我飞快的跟在老师身後,来到司令台後面再後面的地方,那里摆了久违的白色钢琴,钢琴上还接了其他未知的线路,老师说,那是他特地请人装上的扩音设备,这样琴声才能传遍整个校园,才能把我的琴声传达给邵青云。
「感觉好棒!」我赞叹。「但我以为,钢琴会摆在台上,害我很紧张。」
「司令台上没位子了,贵宾、校长、副校长,还有其他长官都得坐在上面。我可是费了很多力气才说服长官们让演唱毕业歌的部分由你伴奏的!」
「谢谢老师。」
「别紧张,你保持平常练习的心态就行了。」
接着,典礼的流程来到演唱毕业歌的部分,老师对我说预备,我坐定。
「奏、乐!」
我先弹奏了,但琴声经过扩音後,回荡在整个校园之中,毕业的离愁在此刻晕染开来,眼前开始变化的景象是那三年里常见的树叶绿了又落、落了又飞,在苍苍天空里从清亮到墨黑的是一个个相伴桌前的同学、细心指导的师长。众人,歌未唱泪先落。
当毕业生开始吟唱时,我也想起邵青云逐渐离去的背影,他会飞往天涯,头也不回的,差一点,我就弹错了音,幸亏老师镇在身旁,才不致於凸鎚。
间奏,末了,迎来的是在校生对毕业生吟唱的部分,有人嗓门大又不害臊,第一声放声大唱破了音,惹来一些破涕的笑声,但只隐匿在阵阵哽咽之中。我不经意的回头,瞧见老师满怀怅然的望着我。
我有些疑惑,但老师没表示其他,指着钢琴,要我专心应付第三段。
第三段该是什麽心态?毕业生与在校生大合唱,但我听见的却是师长们不舍的歌声,他们就像细心栽培农作物的农夫,看着他们茁壮,看着他们分枝,看着他们逐渐伸往天空的每一处角落。
突然,老师那双修长的手搭上了钢琴的边缘,如小蛇灵活的滑入歌曲之中,他眼眶泛着泪光嘴角却噙着笑,自然且畅快的与我的节奏合拍。不知不觉的,我再也听不见师长们的叮咛,只有毕业生与在校生之间的对话,是那麽的温柔,又充满干劲的激励。
曲子结束,我听见主持人激动的抓起麦克风,可惜手脚不俐落,麦克风发出擦撞後的磨唧声,硬是惊醒沉浸在离愁中的学子们,包括我。
然後才听见他说:「祝毕业生们,鹏程万里!」
司令台下惯例的响起掌声,我噗哧的笑着,究竟是主持人像毕业生,还是毕业生在看一场戏呢?
我笑着收回手,老师却欸了一声,要我专心听,然後他便再度奏起「骊歌」,还用眼神示意我,要我跟上。
没有人跟我说,我们还可以再弹骊歌,所以我愣了一下,第二节才跟上,再一次和老师四手联弹,可惜我没熟练这一首,所以在第三节就败下阵,只得在一旁静静的欣赏老师送给毕业生的曲子。
悄悄的,我发现这是第一次和老师毫无隔阂的坐在一起,第一次和老师四手联弹,然後体会到此刻老师不是老师,而是和我们同样感伤着离别的故人。
一曲终了,老师笑着揉着我的头发,夸奖我。
「你进步很多了。」
「因为我练习很久了。」
「那很好,练习不怠,未来成就非凡。」
「老师。」我喊了他一声。
「什麽事?」老师摘下眼镜,拿起随身携带的卫生纸,拭去悄悄落下的泪珠。
「你觉得鹏程万里这个词适合邵青云吗?」
「适合!为什麽这麽问?」
「因为他飞的愈高,就会离我愈远,我一边期许他,却又一边诅咒他……这是什麽的心态啊?」
老师偏头一想,後来打趣的说:「是又爱又恨吧。」
没想到老师会这麽解释,我愣了一下。
「到了青春期了呢……渐渐的,你会遭遇到更多事,钢琴也好,爱情也好,都不会只有一种……以後你就明白了。」
我似懂非懂的点头,反问:「那老师已经遭遇很多种了吗?」
「或许吧,但是谁真的知道呢?」
我盯着老师,总觉得他在打太极,对於我的问题,他曾经给过模棱两可的答案,也曾经完全拒绝回答,现在他就要调离学校了,也还是这样应付我。
「怎麽了?」
「老师以前是不是个骗子啊?」
「怎麽会,不是,绝对不是。」
「那你为什麽还没交女朋友?」
老师失笑,撇撇手说:「怎麽扯到那去了。」
「你不是说爱情也好,钢琴也好,会遭遇到的都不只有一种,但你现在还单身啊,不是骗子是什麽?」
老师哑口无言,最後匆匆抓了个藉口说:「差不多该回去了,你听,要送毕业生出校门了,那是你最後的机会可以和青云说话了,走吧!」
老师走得飞快,我得小跑步跟在身後,突然,一个眨眼间老师就闪入人群,我哼声,轻易放了他一马,反正淑女报仇三年都不算晚。
我也跟着挤入人群,照往年的习俗,在校生得排两列,形成一条大道,一路通到校门口,最後毕业生会一个接着一个走上大道,接受在校生的祝福走出校园,从此海阔天空,通往更美好的未来!
刚好,我就排在校门口外,毕业生一个个走过,几乎每个人都拿着花,我突然想起,是不是也需要送花给他?
四处一望,果然,门口就有花摊,一群人围着,卖最好的是玫瑰花,而我买到的,是最後一朵玫瑰花,鲜嫩欲滴的鲜红色,我拿着它又重回岗位,却迟迟等不到邵青云,最後一个毕业生走出,也不见他的踪影。
毕业生一走,在校生也散了,有的人走回校园,有的人就直接回家了,毕业典礼就是这样,不用上课,特别的日子。
「张苇,你还不回家?」张柳从人群中挤出来,奇怪,他手上也有玫瑰花,他也要送谁吗?
「我要等会儿,我还要见一个人……」
张柳没再问,转身又走开了。
他知道我要找谁,但那个谁,却不在这里,是因为他不是正常的三年级生,所以不能走这条由在校生形成的康庄大道?
我不知道他会在哪里,可是他应该不会马上就离开学校了,对於这个学校,他比其他毕业生待得还要久,真的要切隔与它的缘份,也是要一一再看最後一眼,才会舍得,才能无後顾之忧的向前。
钢琴教室。除了那里,我想不出还有哪个地方会让邵青云停留的。我朝技艺大楼迈出一步,又一步,本来还想慢慢走,但又怕他根本不在那里,那我所浪费的这一点时间,就成了遗憾,所以我跑了起来,穿越每一个在校生,穿越每一群还围在一块回顾校园的毕业生。
当我满脸大汗,终於跑到技艺大楼下时,碰巧遇上邵青云,他正走下楼,正往我这边走来。
他的面容随着清风徐徐而来,已经不像往常那样苍白,还有一点火热的红润,可是他看起来还是不快乐。
看见他,我想我能构筑向幸福的模样了,他喜欢的她。可是她不在这里,也不在他身边……说到底,她也不是贪心的人,为了爱情放弃钢琴,很勇敢的只选择一项,然後一直执着下去。
一直忘不了向幸福的邵青云也是幸福的啊!这种突如其来的顿悟在脑海里打了个岔,让我发现,贪心虽然不是一件好事,但也不是坏事,只是一件罕事。罕见的是,有谁能真正终成眷属却又能达成梦想呢?那是奇蹟吧。
所以,我也只能选择一项,是没办法选择,也是因为唯一的选项已经摆在我面前。
邵青云愈走愈近了,一靠近,把漫天盖地的阳光遮掩而去,我一伸手,就是把玫瑰花推到他手上。
「祝福你毕业。」
「祝福你……鹏程万里。」
邵青云愣了一下。或许他是认不出满脸大汗的我?我拿卫生纸把脸上的汗都擦了,才又重新面对他。
「学长?」
他没反应,我又喊了一声:「学长?」
「学长,我刚刚在校门口没看见你,就猜你大概是来这里了。我想你的未来或许需要玫瑰花相伴,跟你白皙的脸色很接近……就买了。」
一朵一百块,贵死人,但值得。
「你……刚才那是你弹的?」
「哪一首?」
「青青校树。」
「前面是我弹的,大合唱的部分是向老师和我联手的,怎麽样?还可以吧?」
「很好听。」
「就这样?」
「嗯。」
「那……学长上去看过钢琴教室了吗?要回去了吗?」
「嗯,要回去了。」邵青云点点头,我侧过身,不再挡住他的路。
这次真的要让他走在前面了,看着他的背影,拿着我送的玫瑰花,慢慢的,慢慢的往校门口走去,有一瞬间,我觉得眼前模糊了,好像有人恶作剧砸了一颗水球在我脸上,把我眼前的邵青云掩去,再也看不见……
但下一秒,邵青云回过身来,玫瑰花在我面前放大,再来,是他张开手,大力的将我抱住,我感觉得到他的气息,还有他微微的颤抖,但我听见的,是我自己的心跳声,它跳动的很卖力,有兴奋,有雀悦,还有一点伤心和忧愁,因为我知道他的拥抱是纯粹的,一种为了回报我而做出的动作。
「邵青云……邵青云……」我的脸埋在他胸口上,累积好几个月的泪水终於溃堤,我紧紧抓着他,嘴里不断的喊着他的名字,每喊一声,我就大哭一声,每喊一声,我的心又痛了一次!
张柳要我哭,但我不是不哭,我是不敢哭,因为眼泪只要一飙出,就非得成河不可。情感愈深,泪水愈多……我不知道我究竟喜欢邵青云多深了,但是我就是知道,我的泪水会比河还要深,还要湍急!
「我祝你幸福,我祝你毕业快乐……你就放心去飞,不要再想起我这个纠缠不清的学妹了……」
「老师要我送你一首曲子,但我想不出来要送你哪一首,後来我们班长说毕业生就是要应景,青青校树、骊歌,这些都是大家耳熟能详的,可是你听出来了,你听出来是我弹的……」
邵青云的手轻轻的拍着我的背,这是他对我难得的温柔,但我突然推开他,有些惊恐的盯着他,酸涩的问:「你抱我,又以为是向幸福在哭吗?」
邵青云轻轻的摇头。
「我看得见你。」
「我看的是你。」
我破涕而笑,这次换我抱他,我狠狠的冲进他的怀抱,大哭特哭,把我所有的力气都拿来哭了,这下子我比张柳还要厉害了,或许他是比我早出生,但他哭得绝对没有我多……
「张苇,谢谢你。」
这句话不是我要听的,但是足够了。
最後,毕业生走得一乾二净,认识的,不认识的,在这个毕业典礼的午後,都已经没有他们容身处。
我试着再独自一人走在邵青云回家的路上,细细品尝上次和他牵手走过的每一处景象,饱满的回忆如晨起的露珠,沁凉透心,却又轻盈得一落地便消失无踪,再一眼望去,那也不过是一条我陌生的道路。
回到家,张柳手里还是拿着玫瑰花,他的玫瑰花没有送出去,我没问他,他却自己招了:最爱的学姊毕业了,也分手了。
原来我们双胞胎都失恋了,真巧,太巧。
然後我们都没有余力再思考爱情的事,因为三年级要到来了,但在升上三年级之前,我还得送走向老师,又得再一次面对分离。
「老师,我想送你一首曲子,我自己作的。」在期末考的最後一天,我对老师这麽说。
结果当天晚上老师就来作了最後一次家庭访问。
吃完饭,老师就和我窝在楼梯间,一起坐在黑色钢琴前。
曲子很短,内容大致上是想表达对老师的谢意还有不舍,最後弹完时,我满怀期待的看着老师。
「就这样?」
「对,就这样。」
「太短了,总觉得有一点普通。」
「不会吧,我放了很多感情进去耶。」
「是吗?」老师笑容很浅,却很柔和,「那我就接受了,谢谢。」
後来,我想不到,竟然在我高中毕业以前,还有後来。
以前我送走邵青云时,曾经想过,他说的摆脱这个学校的所有一切,是不是也在指着我?如果我毕了业,即使我家就在学校旁边,也应该不算在内了才是。
我其实後来有一阵子都是这麽想的,只是高三的课业真的很重,我又得从头补到尾,几乎没有其他时间可以思考了。
直到毕业前夕,我回到家,正巧看见一个身影走离我家,那人走离的方向是陌生的,可是陌生中又带了一点熟悉,好像以前的我曾经独自走了好几次,那人和从那一头走来的张柳打了照面,两人说了几句话,张柳又惊又喜的。
但没多久他们就分开了,张柳边跑边跳的来到我面前。
我都快走进大门了,却又即时煞住脚,不是因为他要对我说什麽,而是我看见门口放了一个包里。
我还未细想,张柳就说了。
「张苇,如果你叫我哥哥,我就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