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沒有月亮 — 第六章 向老師的「飛」 1

拿到『飞』乐谱的第三天,我请假了,头痛,却不是感冒的痛,而是那种压力挤迫、心神紧张後产生的症状。

我已经躺在床上十个小时,眼睛阖不上,脑袋里除了痛以外,还有亢奋的因子,我睡前绝对没有喝含咖啡因的饮料,但就是睡不着。

向老师来过电话,也不清楚爸妈究竟怎麽跟向老师解释,但我的假准了,可是据说,老师准的假别是事假,他认为我不是生病,所以不能请病假。

一阵熟悉的琴声传来,我立刻跳起,冲到窗前,拉开碍眼的窗廉,想尽办法的想往五楼的钢琴教室望去,但它太高,我看不见里面。

是邵青云在弹奏,似是『飞』,又不像『飞』,不过的确像是一只肥蜻蜓,要飞不飞,挺怪的。

听着听着,我突然顿悟,这是四手联弹的『飞』,还需要我的两手流云与劲风来合奏,才会成为向老师的佳作。

我无奈的垂下手,靠在窗边,听着邵青云一次又一次的练习。他也只有弹琴的时候才像个人吧,忧郁症在他弹琴时,难以完全占有他,所以他才能这样,一直弹,一直弹;然後手歇息时,他就是一个木然的娃娃,立在窗边。

从早听到中午,他还不停,他不累,我也不累,可是我隐约听见琴声中,那种期待另一个人来补强的愿望,他是在等我吗?

他一直弹着这一首曲子,难道他不反对向老师的做法?他应该不是那种会愿意上司令台抛头露面的人啊!

我不喜欢这种感觉,好像我才是最难搞的那个人,而且他琴声中愈来愈有表达背信忘义,食言而肥的指责意境。

一曲奏完,我也气不过,拿着外套下楼,飞快的翻越刚盖好的学校围墙,即使它已经盖得比原先还要高,我还是凭着一股作气。

我冲到钢琴教室外,一路上竟一个人也没遇到,细细算来,现在是午休时间,门紧闭着,邵青云还在里面弹着琴,只有那一扇窗开着……他没有像他说的一样把窗户关上,但这也许是陷阱,他在引诱我出现。

他的弹奏突然在中段停下,发现背後有人似的转头,慢慢的与我四目相交。

他嘴巴张开,说了什麽,但我没听见,只好开门进去。

「你为什麽要弹这首?」我心里还有气,我本来以为他和我一样,不可能会对向老师妥协,没想到他终究还是向老师的学生,终究还是抛头露面了!

「你为什麽不弹钢琴?」他挪了挪屁股,一张椅子瞬间变得空旷,成了四手联弹时,两个人可以并肩坐着的宽度。

他是在等着我坐在他旁边,与他四手齐下,一起表演?

「我没有理由。」我摇头。

「我也没有理由。」

「那你为什麽还要弹这首?」

「因为我害怕。」他说得莫名其妙。

他转回头,修长的手指摆在琴键上,迟迟没有按下。

「我只是生了病,并不是讨厌弹琴。我也不想与你有一样的感觉,我们绝不是同病相怜的人,所以我会弹『飞』,我更会上司令台表演,因为我与你不一样。」

邵青云淡淡的回答,这些话比指责我食言而肥更加严重,从头到尾都是我一个人的以为,什麽同病相怜,根本,我们就是不一样的人。

会弹钢琴,与不弹钢琴的人,本来就不一样,这点我应该是最清楚的才对。

「那你害怕什麽?」

他不再看我。

「害怕你以为自己和我是一样的人,所以自以为了解我,想多管闲事的帮我。」

「我的确是多管闲事了。」还有自以为是。

「那你就坐下,时间不多了,先不说你的琴弹得如何,至少得先把乐谱背起来,我们得试试合奏的感觉。」

我瞪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他很讨厌,把我和他撇得一乾二净,却又要我与他并肩坐下,弹着向老师替我们安排的曲目。

难道他不知道,四手联弹就是将两双手弹出的琴音化为一首曲子,两个人就会是在同一种场合,同一种气氛下的……一样的人吗?

我不想……也不愿在这种的情况下重新弹琴,我甚至还没准备好,更何况我开始讨厌起眼前这个人,他的态度,他与我刻意拉开的距离都让我心生不快!

「你还要离开?」他出声,在我即将後退的时候。

「我没办法再待下去。」

钟突然响了,清楚的透过扩音器漫延开来。

「午休结束了,你如果穿着睡衣走出去,我想大家一定都会多看你几眼的。」

「这不是睡衣,是家居服。」我低头看着自己,深蓝色的T恤和休息长裤,外加手上的一件外套,这样的打扮在学校的确会超级醒目。

他不再说话,双眼一闭,又开始弹奏,正好是刚才从中段停下的地方,他弹得忘我,但琴音依旧是一只忧郁的肥蜻蜓,飞不高,好像也等着一阵狂风,把他吹走,吹得比云还高,比天齐高。

曲终,他又重新弹奏,重覆,重覆,我说不上什麽感觉,但他身旁空着的位子,他琴音里的空缺,就是在等着我的加入。

我深深吸了口气,等空气盈满整个胸腔,再吐出。头当然更痛了,是他的琴音让我更加头痛,但是如果我不坐下,不伸手弹琴,我可能会崩溃。

比伤痛还要严重的崩溃,难道是我重新弹琴就会痊癒的吗?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现在坐在他旁边了,他飞舞的手臂会擦到我的手臂,体温会有电流,是触电,好像我的手指也快弹跳起来了!

「你可以先试着把每个琴键的声音重新记在脑海里。」他轻柔的敲着琴键,由高至低,由低至高。

这些声音我都认得,它们几乎已是永久的存在我脑海里。

邵青云见我没有任何动作,只能若无其事的停下。

「弹吧。」他收回手,把整个钢琴让给了我,但他也没有离开,他的眼睛虽不是看着我,也相差不远了。

「没有任何事情可以阻拦你不弹琴。」

我的手很沉,得花十成的力气把它举起,还得花十倍的力气才能把它安然的摆在琴键上,但我动不了。

「如果你奏下第一个音,你就会忘了一切。」

他的手突然压来,硬是往我手背上拍下,琴键发出隆隆的哀嚎,惊着了林中鸟,也吓醒了我!我强猛的将手抽回,没想到他竟然会这样虐待钢琴?

「听见了吗?刚才那一声就是你心里的回音。」他淡淡的瞥了一眼我的双手。

我十指紧握,非得逼自己下定决心,却又需要一股助力,不被人压着走的动能。

「如果真的无法逃避,那我必须要求你做一件事。」我整个人转向他,与他离得很近,他眼皮底下的阴影以及深锁的眉头一览无遗。

他抿着唇,好像在考虑,可偏偏不想如我的愿,撇开头,摆明了:我不弹钢琴不是他的损失。

「我们的确是不一样的人,自怨自艾的是我,不想与我同病相怜的却是你,但你我都缺乏一种所谓的积极。从你的琴声里听得出来,你寂寞、孤独、忧郁,更多的是你的心在痛,这不比我的逃避来得好。」

「向老师说过,你可以更好,这首『飞』就是特地为你写的,但你飞不高,达不到他的期望,这也比达不到自己期望的程度还糟糕。」

我愈说愈得意,心头舒坦许多,可是刺激他的同时,我同样也把自己的弱点曝露,因为愈是不一样的人,愈是有更多的相似之处。

「再说,你总是待在──」我还想说,他却飞快的扬起手,演奏起「飞」,但起音比原本的更高,尖锐得有如飞机起飞时摩擦地面发出的声响,但下一刻,也正如飞机一般,飞得高,愈来愈高!

他旁若无人,彻底的将「飞」作了另一种诠释:一台飞机飞得很高。

这虽然不是向老师理想中的「飞」,但又与邵青云平常的肥蜻蜓不同,他是在抗议,不满我贬低他;可是我不喜欢飞机的诠释,它有既定的飞行模式,前方更有航站及科学化的座标指示,它是固定的,任何一个会弹钢琴的人,做到这点并不难。

「你要如何才肯与我四手联弹?」他问,不是恳求,不是逼问,只是很平淡,像在问一只蚊子吸血吸得饱不饱一样的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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