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的吃饭时间,我匆匆的扒了几口饭,便跑到钢琴教室,邵青云就坐在钢琴前,垂首沉思。
我实在不想打扰他,可是我一路奔来的喘气声却大的像只牛,他敏感的回头,在看见我後,又将头调了回去。
「那个……中午了,你没去吃饭吗?」我缓缓走近。
他不予以回应,我就当他没吃,或许下次中午再来的时候,可以替他带一点比较好吃的配料。
但是……我干嘛那麽热心?他都对我不理不睬了,我带来的食物,如果他不领情又该怎麽办?
「你——」肚子突然一阵绞痛,把我想说的话都吞了回去,我急忙後退了好几步,勉强靠在窗边,几秒过後,一切又完好如初,好像刚才的疼痛只是我在幻想。
可他没发现我的异样,完全把我当成隐形人了。
我气得别开脸,由上往下,恰好看见我房间的阳台,没想到从这里看去是如此清晰且接近,从这里喊,说不定我家都听得见……而且这一扇窗就是那天晚上他探头出来要我别哭的地方;五楼的高度,远的就像我和他现在的距离,即使一个想说话,另一个也不想搭话。
我想起昨晚一整夜都为了邵青云的忧郁症而睡不着,更为了确定他是否真得了忧郁症而彻夜上网搜寻,的确发现有些症状是与他现在的状况相符的。
他太瘦了,一整天都待在这里,似乎连食慾也没有,对人毫无反应,又总是弹奏悲伤的琴音……大概就只能观察到这些了,可是究竟是什麽造成他现在这副模样的?
「学长,我是张苇,你还记得我吗?」不对,他又不是得了失智症,怎麽可能不记得我?
「学长?」
他不说话,却突然奏起一段高音,又急又快,好像是刻意弹给我听的,但我听不出乐曲的内容,它乱无章法,纯粹是抒发情绪。
我静静在一旁等着,他也不停歇,全身跟着琴声而激昂,像是在打战争,一群人冲啊追啊的,但是弹雨过後,是浮浮沉沉的寂静,就如他停手後无声的喘息。
「你还好吧?」
他扶着额头,表情好痛苦,这下子不是不想说话,而是不能说了。
「你怎麽了?头痛!有没有药?在哪?我、我能帮你什麽?」我看他痛得眼眶泛红,吓得在他一旁打转,却没得到他一字一词的回应,只好想办法在这间教室里找出他的物品,可是没有,他是孤身而来,再孤身离去,不带一丝累赘!
「你别这样啊,痛苦就要说出口啊,我可以帮你!」我蹲在他身旁,将他的一切都纳入眼帘。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压抑,但他的确很痛苦。他咬着下唇,额头冒着汗,眉头紧蹙,眼底闪着的是朦胧的黑色深渊,还有几滴才刚形成便急欲滴落的泪珠。
「走……」他挤出这点气音。
「走?走去哪儿啊,你都这样了,还要怎麽样?」
「你走开!」他手大力一挥,在垂落的瞬间就这麽压上琴键,发出沉沉的长音。
「我不要走。」
我不敢望向他,只能瞪着他的手,暗自期盼他将手移开,别再折磨钢琴了。
因为他就是钢琴,钢琴就是他,白色钢琴反映的正是他的苍白。
「我为什麽要走?我也是钢琴教室的成员啊,看见学长你这麽莫名其妙的发病,我却一走了之,这叫做没良心!」
他松开下唇,语气总算没那麽冲:「你回去……午休时间到了。」
「我不午休也没关系。」
「能不能别吵我,让我享受一点宁静!」他移开手了,白色琴键解开束缚弹了回来,顿时消失的琴音被他的低怒取代,他又轻又喘的嗓音冲破了喉头,响彻整间教室。
我蹙紧眉心,没来由的跟着他生气。
「学长,忧郁症是忧郁症,你是你,如果你甘愿让忧郁症支配你的一生,那最後痛苦的不是你,而是你身边的人。」还有才刚认识你,却开始注意你一举一动的我。
他睁大眼瞧着我,苍白的唇瓣正在颤抖,好像很讶异我会知道他的秘密,但张柳一打听便得到的消息,根本不能称作是秘密。
「你不知道就别管我。」他无力的摇头,离开了钢琴,摇摇晃晃的走至窗边。
「我想知道你的事。」我跟着他走去窗边,与他各占左右的角落,看着他看去的视野。
「我不知道老师找你加入钢琴教室是不是有其他目的,但是你最好别管别人的事!」
他强硬的拒绝我的关心了,明明是那麽瘦弱的人,说出口的话很是坚决,他不要别人管,却表现出想让人管的态度……如果他摆出死蚌壳样,我或许还可能觉得他没救,他绝对不可能让人插手他的事;但他却是又怒又激动,大起大落的情绪才有挽救的空间。
所以向老师才会觉得,或许我可以帮他,也或许,老师看出我比我想像中的还要在意邵青云。
这真的是我第一次这麽关心一个外人,出乎自己意料的,记得他的名字,记得他的长相,或许是同病相怜,也或许我天真的以为,比爆米花病还要高阶的病如果被治好了,那小小的爆米花病又算什麽?不药而癒?
「只有一个目的:你喜欢钢琴,就像我喜欢钢琴一样。」
我大力的推开窗,午後的闷热空气窜了进来,我指着我房间的阳台。
「那是我的房间,每天都能听见你在弹琴,两个单音符所构成的悲伤旋律,一直在干扰我,我不知道那是什麽样的感觉,但是它激起我想见你的欲望。因为我想瞧瞧,究竟是谁,在心里藏了那麽大哀伤,比我的难过还大上千倍。」
「原来我吵到你了,抱歉,我会记得将窗户关上。」
「你还不懂我的意思吗?」
「你想要我懂什麽,学妹?」
「我一看见你的泪水,就没办法视而不见。」
他匆匆的别开脸,手更快速的在脸上抹了抹,好像刚才也掉了泪,却怕我再撞见。
但是脸色明显红润了一点,紧蹙的眉头松开了,不痛了吗?
「所以你也不是眼泪哭乾了。」
「那不是眼泪,是汗水。」
「学长,我不介意你继续说着鳖脚的谎话。但是别再伤害钢琴了……你刚刚那麽大力的压着它,它会坏的。」
我话里藏着话,也只有我自己明白。
「钢琴会坏?」但邵青云愣了好一会儿,他从没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他走回钢琴前低头迅速仔细的检视每个琴键,最後悄悄的收回手,紧贴在大腿侧边。
「你一定忘了好好对待钢琴吧,虽然每天都会对钢琴说话,也会对它落泪,但你有没有发现,它上面卡了一层膜……不对,是垢!」
邵青云身形一震,又气又疑的盯着我。
「我没有说错啊。」我假装从琴键上刮下一层垢,但我自己也稍微吓到,因为差一点,我就因为力道控制不当,整只手扑上琴键,那麽一来,就换我的爆米花病发作,把邵青云吓得魂飞魄散。
「为什麽是垢?」邵青云尴尬的开口,他的声音变得苦涩。
「因为你一天到晚对着钢琴掉眼泪,日积月累的泪渍容易沾染灰尘,如此一来,不是垢,那会是什麽?」
「还有,如果你趴在上面睡觉,也可能会流口水。」我又补充。
邵青云倒退了好几步,看他那麽惊吓的样子,会不会造成反效果,从此都不弹琴了?
「学长,或许我说得夸张了一点,你也不必太过在意,反正你一定有定时擦擦钢琴、保养它吧?你那麽喜欢钢琴,肯定比一般人还要爱护它……」
「我没有。」
「你没有什麽?」
「我的确没有好好爱护它。」
难得他竟然是这麽诚实的人。
「那没关系,你可以从现在开始爱护它。」还有你。
他回过身,背靠在一旁的墙上,木然的盯着白色钢琴,没有开口,让沉默充斥整个空间。
一下子给他难堪,又一下子给他台阶下,他肯定觉得我这个学妹很爱耍嘴皮子,也爱计较,又十分洁癖。
突然,一阵广播声刺耳的闯入我们之间,叫卖水果的货车开过,再扬长而去。
「学长。」我喊了他一声。
他抬起头,无声的望着我。
「你……应该有药吧?如果真的还很痛……还是应该吃点药,会缓和很多吧!」
他的眼神突然发了光,对,就是突然有了一点灵气,很像是暴射精光要杀了我一样……再弱一点的眼神,然後几不可察的点头。
「我要回去了,但是我希望你在弹琴时,还是把窗户开着。」
我还想听见他的琴音,即使只是听着,好像也能看见他的人……我竟也养成了很奇怪的嗜好。
「还有,下次你再发病时,你说不定就会觉得,还是把伤心事说出来比较畅快。」我不敢逼他,狗被逼急了会跳墙,得忧郁症的人被逼急了会做出什麽没个准,我不能冒险。
走出钢琴教室之前,我又看了他一眼,他已经低着头,从口袋里拿出一包药袋。
等我关上教室的门,并转身时,乍然瞧见在隔壁等着我的张柳,他小声的笑了一声,接着与我并肩走下楼。
「如果我没有从头听到尾,我大概会以为你在向他告白了。」
「说什麽啊。」
「他是忧郁症的患者,你不适合跟他单独相处的。」
「为什麽?」
他一点都不像是在开玩笑的说:「因为你连你自己都顾不好了,又怎麽能替人解决另一个痛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