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因為有你 (卷三: 想念的盡頭) — 二十四

鱼肚白的天幕挂在非洲大地之上,太阳快出来了,但香美心中只有黑漆的深夜,一丝亮光也没有。

一身疲惫的她和李尊刚刚回到查德难民营。

查尔斯和崔西一听说他们回来了,立刻冲出宿舍,赶往主任办公室。一进门便见到香美神情呆滞地坐在那里,李尊正向表情凝重的主任报告事情始末。

「香美…」查尔斯走近她身边,试图安慰。

香美眼神茫然,看了查尔斯一眼,突然像见到了亲人,投进他怀里放声大哭,抽抽搭搭地求他快去救丹尼斯,她怕她再也见不到他了。

一旁的崔西听了也急了,赶紧抓着查尔斯,要他想想办法。

李尊瞪了查尔斯一眼,情敌见面,份外眼红。

查尔斯听了一下大概情况,思索两秒,随即说道:「我们先把香美送回台湾,至於其他的,再来慢慢打算。」

李尊看他一眼,惊讶这家伙的想法居然和丹尼斯一样,於是也老实说出临走前,丹尼斯交代的话。

「不要,我不走,我要在这里等他回来。」香美涕泪纵横,咬牙切齿,一口否绝,

「香美,你继续待在这里,也是於事无补,难保法德不会动用关系要查德政府拘捕你,丹尼斯此刻最挂念的人就是你,你必须先把自己照顾好,立刻回台湾去,我们才能有更大的周旋空间,我保证我会找美国大使馆出面,无国界医生组织也不可能坐视不管,我一定会把丹尼斯带回来,送回你身边,你相信我,好不好?」查尔斯语气坚定地说道。他是丹尼斯的好朋友,这对人儿一路走来的艰辛,一直都看在他眼里,他怎麽可能不懂丹尼斯当时的诀别心情,他又怎麽可能不揽下这个责任,帮忙帮到底。

香美泪眼潸潸,慌了手脚,完全没有主意,查尔斯向崔西使个眼色,崔西赶忙扶起香美,带她回小木屋收拾行李,箭在弦上,事不宜迟,他们得赶紧送她离开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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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逐着太阳,追着月亮,把香美送回了台北,送回了家,只有她一个人的家。一起回来的当然还是当初陪她去的那个人—李尊。

天阴郁郁的,十一月的台北已经进入冬季,天色暗得早,青白的街灯一盏接一盏地亮起,窗外光秃的枝桠泛着惨白的冷光,像幽灵一样在窗影上张牙舞爪。

忘了开灯的客厅,坐着如千年化石一样的香美,她弓腿窝在沙发里,下巴抵着膝盖,两眼无神地望向深黑的窗外……自他们送她回小木屋收拾行李,坐上吉普车,送上飞机,转机,再上飞机,再搭车回公寓,她都没开口说过话,只是无声的流泪,没有停过。泪也许会流乾,但对他的牵挂思念,却丝缕不断,千回百转,从芒草荒地漫向查德,绕过大半地球,回到这公寓里,像春蚕吐丝,将自己层层包覆缠绕,成了人形茧,不言不语、不吃不喝,空洞的眼神,看不见一丝光亮,如果说她晶亮的眼眸曾如天上璀灿星子,那麽那两颗星子已经陨落,因为观星人离开了她,不知去向。

她告诉自己,也许她没去过非洲,也许只是刚从恶梦中醒来,也许这一切都不曾发生过,她根本还没见到失联三年多的丈夫,他人还好端端地在查德行医……可那梦境为何如此真实?他的体温还没从她皮肤的记忆里消失,他的味道也还在她鼻息间萦绕……他大口吃着她煎的爱心荷包蛋……站在家门口、阳光下,灿着笑容,亮着白牙,向她挥手道别………

泪止不住地流,流向不知多远的相思彼端。

有人正在插锁开门,转了两下,她没听见,思绪早已遗落在八方千里之外。

门开了,娜拉探头进来,发现屋内黑漆漆的,顺手开了灯,光线刺眼,她直觉伸手去挡,魂收了点回来。

「你怎麽不开灯啊?」娜拉高八度的声音,打破一室沉寂。她下午接到李尊的电话,答应他,报社下了班就过来看香美,现在已经晚上十一点了,她从外头便看见屋内黑漆漆的,以为香美睡了,於是拿了香美曾经给她的备用钥匙开门进来,哪里知道黑漆的客厅里坐着一个人,差点吓破她的胆。

娜拉抚抚胸口,眼睛瞟到沙发旁原封未动的行李箱,直觉这小姐肯定到现在什麽都没吃。「香美,你还好吗?晚饭吃了没啊?」

香美闻声转头,看见娜拉,开口第一句话竟然是:「娜拉……你告诉我……」那声音像在梦呓,远远渺渺,「……我还没去非洲找他对不对?我还没出发对不对?」

娜拉这下知道事情大条了,这位小姐恐怕脱离了现实,精神状况非常可议,她赶紧走上前去,一屁股坐下,毫不客气地就往她脸上呼了一巴掌,「香美,你给我醒醒,你在说什麽鬼话?你已经从非洲回来了,查尔斯要你在家等他消息,你听到没?你给我振作起来,我可不准你疯言疯语地逃避现实。」她霹哩啪啦地数落她,她得把她拉回来,别让她越陷越深。

香美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她回神了,她全都想起来了,她听见他声嘶力竭地大喊,快走,你们快走!!他没有回头看她,他为什麽不回头看看她?……他越跑越远,越跑越远,白花花的芒草在深黑的夜里,像魍魉鬼魅吞没了他,她的爱人,她的丈夫,她所有的生命……她哭得淅沥哗啦,撕心扯肺,娜拉赶紧一把将她抱进怀里,连忙哄道:「哭出来就好,哭出来就好,他不会有事的……他一定会回来的……」

那哭声扬荡在深黑的夜里,悠悠长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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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尔斯积极奔走,找了美国大使馆、联合国的人权组织,甚至透过纽约华尔街的人脉关系,找上华盛顿方面的有力人士出面,营地主任也立刻回报总部,要求处理这桩人命关天的紧急事件。

各方人马纷纷奔走,就连台北的李尊也释出带回来的实况录影带,立时成为全球各地的新闻头条,但吊诡的是,土邦国当权政府竟拒绝透露欧尼尔大夫的生死下落,只透过政府发言人简短回应这位无国界医生涉嫌协助叛乱份子,妨碍土邦国内政,至於其它,无可奉告。

於是各方开始揣测,在这麽多组织团体的强力要求下,土邦国竟然无动於衷,很可能是欧尼尔大夫当天晚上便已成了枪下亡魂,土邦国不敢公开事实真相,只好一昧推拖。但也有另一派说法,说土邦国当权政府的政权岌岌可危,为了巩固自己,遂以此筹码,来要胁华盛顿方面售它更为精良的军事武器,好彻底歼灭叛乱份子,毕竟欧尼尔大夫不只具有无国界医生组织的身份,更是目前诺贝尔文学奖呼声甚高的候选人,美国政府丢不起这个面子。

前面那则说法,听在时刻守在电视机前欲知各种最新消息的香美耳里,简直如晴天霹雳,她急急忙忙打电话去问还在查德境内守候消息的查尔斯,提心吊胆地问他事实真相究竟如何?丹尼斯真的已经死了吗?但查尔斯只能在电话中要她宽心,说那只是片面揣测,根据华盛顿的内线指出,一切还在磋商阶段,人肯定还在他们手上当人质。

香美放下电话,却放不下那颗心,她告诉自己必须做点什麽,不能光坐在家里被动等待消息,於是勉强自己振作起来,接受ABC电台宋智慧的建议,接受电台访问,呼吁世人正视这件有危人权的人质事件,并驳斥土邦国政府指控欧尼尔大夫协助乱军份子的说法,她说欧尼尔大夫只是在尽人道主义者应尽的责任……把战乱中流离失所的孩子送回父母身边,难道不符合联合国宣示的儿童人权宣言吗?又何来协助叛乱份子之说?何错之有?对无国界医生而言,任何一条生命都是珍贵的,无论是叛乱份子、政府军、或土邦国的百姓,都曾在战乱中接受过欧尼尔大夫的救助,他的仁心仁术不容否认……香美说得声泪俱下,再配上李尊曾经拍下的惊心动魄画面,小妇人为夫亲上火线请命,看在电视机前观众的眼里,也跟着心酸流泪,开始有人发起一人一信运动,要求美国政府和联合国正视问题,速令土邦国放人。

民意如潮水,一波接一波,而华盛顿方面也不是没有盘算,在经过幕僚策士们的一番沙盘推演之後,决定台面上严词申斥土邦国的蔑视人权,暗地里则玩两面手法,一边与土邦国周旋,假装正私下全力促成军火交易案,一边则暗地加速原本就在进行的军援游击队行动,打算来个斧底抽薪,彻底推翻这个老是令白宫如哽在喉的政权。只能说政客政客,不是老奸巨滑,还真玩不起这场游戏,只是可怜了被当成棋子一样摆弄的无辜平民百姓。

时值岁末,距丹尼斯枪下被捕已经一个月有余,香美浑浑噩噩地自黑夜尽头的黎明醒来。

这阵子她的作息很不正常,总是坐在电脑桌前处理四面八方雪片飞来的电子邮件,并透过网路和世界各地的人道关怀团体联络,要求他们一致声援,更不忘积极游说查尔斯所介绍的华府人士,请他们大力帮忙,一整天下来,手脚酸麻,总得等到娜拉报社下了班,顺道拐过来看她,才发现她几乎一天都未进食,於是娜拉会边做宵夜边骂她,说不好好照顾自己,将来等那个人回来了,轮到她病倒了,那该怎麽办?这句话香美听进去了,所以就算再没胃口,也勉强自己把娜拉做的宵夜全吃光,她得留着体力等他回来,这是她的信念,非常坚定的信念,只不过人还是瘦了一大圈,下巴尖了,膀子细了,穿在身上的罩衫空荡荡的,更衬得她像游魂似地在这屋里飘来荡去。

她掀了棉被,下了床,披件外套,身子危颤颤地飘晃到客厅里,随手拿起摇控器,打开电视CNN频道,这是她每天早晨起床必做的功课,她得掌握土邦国的最新情势,如今她的人生除了电脑和电视之外,几乎已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她必须让自己的思绪不断转动,才能防那哀戚的情绪重新占领她每根紧绷的神经,但悲伤仍不免细细密密地渗了进去,等她累积到再也承受不住时,她会哇地一声大声嚎哭出来,惊天动地,撕心扯肺,反正屋里没人,她就乾脆尽情发泄,等到哭够了,嚎够了,她会一把抹去脸上泪水,昂起头,继续做她自认应该做的事,她不会被打倒,她要撑起身子,等他回来!

她揉了揉眼睛,瞪着电视萤幕,盘腿窝进沙发,小手揉着肚子,总觉得胃不太舒服,不知道自己吃坏了什麽?就快播国际新闻了,她把注意力放回电视萤幕上……

根据CNN派驻土邦国的战地记者威廉.鲁森回报,昨天凌晨,以库卡组织为首的游击队,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攻进了土邦国的首都达比市,并迅速占领了中央政府办公大楼和总统官邸……………

香美脑袋突然嗡嗡作响,一个反胃,赶紧从沙发上爬起,冲进浴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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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土邦国首都郊区的一座小要塞里,三两士兵正无聊地蹲坐地上打起扑克牌,不过说他们是士兵,恐怕还抬举了他们,正确的说法应该是伤兵,不是断了腿,就是瞎了一只眼。伤兵不能上前线作战,但兵源吃紧短缺,上级又不想放他们回乡,只好调来管一般士兵没空做的事—管管犯人。

这里关的本来都是逃兵,完全不需要放风的那种,直接关禁闭,一天送进两餐,别让他们逃了就行了,所以倒也是个闲差,只不过逃兵最近又都送回战场去了,听说现在只要再逃,都是下令当场格杀。

然而就在一个多月前,这要塞的长官法德上校亲自押解了一名外国人来到这里,直接将那人丢进地窖里,责令他们好好看管,士兵们听说他是无国界医生组织里的医生,都很惊惶失措,因为以前他们在前线受伤,都是无国界医生帮忙救治的,可是上校警告他们,不准和那人说话,不准让那人太好过,但也不准让他死了,要是出任何一点差错,唯他们是问。

法德是铁了心要折磨丹尼斯.欧尼尔,他觉得欧尼尔胜之不武,竟然敢联合叛乱份子趁其不备地来劫人,他偏执认定,就算要抢回自己老婆,也该遵守他订的游戏规则,因此当边境传来欧尼尔和叛乱份子被补的消息时,他立时想办法赶了过去。虽然当时边境的士兵们在看见欧尼尔大夫亮出无国界医生证照之後,就不敢再轻举妄动地一枪取了那名叛乱份子的性命,但随後赶到的法德,可就肆无忌惮了。

「是无国界医生又怎样?你以为你救得了全天下的人吗?」

这是後来赶到的法德,看见丹尼斯紧紧护着重伤的穆法时,从牙缝里狠狠吐出的一句话,然後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掏出手枪,一枪毙了穆汗,丹尼斯措手不及,任他再如何急救,也是回天乏术,他愤怒大吼,像狂怒的狮子,扑向法德,但对方人多势众,马上被一干士兵给架住,法德阴阴地走过来,狠狠毒打他一顿,再将他捆绑,丢进车内,直驶首都,准备邀功,他决定向上级献策,拿欧尼尔来当筹码,向美国要胁,顺便公报私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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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黑的地窖,常常伸手不见五指,那扇离地十尺高的小气窗,是这间小小囚室里唯一可见阳光的出口,但此刻,天色灰蒙,阳光透不进来,室内一片幽暗。

“黑”……是丹尼斯.欧尼尔这一个月余来,记忆中唯一的颜色,其他的,他记得不多……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叫什麽名字?

是的,法德下手过猛,一个月前的泄愤痛殴,将丹尼斯的身躯重重摔在地上,突起的石头撞上他的後脑勺,等他醒来,已经在这囚室里了。不见天日,没有晨昏。他们不肯告诉他他是谁?叫什麽名字?只是每日按时送来像猪食一样的两餐。偶而他听见外头有人走动,传出几声笑声,就会赶紧提起力气,冲上前去,用力拍打铁门,要他们放他出去,大声质问:「告诉我,我是谁?我到底是谁?」这时人声便噤,世界再度陷入无休无止的静默,他只得颓然瘫在地上,抱头继续痛想,我是谁?我究竟是谁???直到一天夜里,他自恶梦中惊醒,梦里依稀听见有个女子撕心扯肺地朝他哭喊,他醒来一身是汗,却见墙上气窗挂着一颗星子,在幽黑的夜里熠熠发亮,他突然一阵心痛,台北二字倏地跃出深锁的记忆,他想起来了……他要去台北,那是他最後的终点,他好像答应过谁一定要去台北……他甚至记得那条山坡弯道和一座公寓……莫非是梦里那名朝他哭喊的女子所住的地方?他头痛欲裂,无法思考,竟又沉沉睡去。

自此之後,他夜夜坐在墙角,仰望气窗外的熠熠星子,深信自己终将记起一切……只要他能出得了这扇门,离开这座囚室,他一定可以找回所有记忆,他要去台湾台北,他要去找记忆中的那座公寓,他要去找住在公寓里的那个人,他相信一切的答案都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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