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车调头继续前进,驾驶座上又换回丹尼斯握着方向盘,旁边坐着香美。正午已过,他们比预定行程晚了好几个小时,但这次他确定方向没有走错,因为科比山就在前方。
土邦国的内战最近较为平息,但大家都心知肚明这只是双方各自休养生息,补充兵力与武器,谁也料不准政府军和游击队的下一个冲突点又会在哪里爆发?会在这里吗?丹尼斯暗自忖度。
他瞄了一眼後座的阿卡,只见男孩表情茫然。说到底,他毕竟只是个七、八岁的孩子,哪里懂得大人世界的纷纷扰扰与局势的瞬间变化,他一心只想去找他爸爸,那是那天晚上丹尼斯在废弃碉堡找到他时,他正打算要去做的事情。当时他已经从厨房里偷了一整袋面包出来,忙着塞进他的背包里,他说他知道他爸爸在哪里,他不想继续待在难民营里,那些坏人会来抓他,那他就再也见不到爸爸了。阿卡在他怀里放声痛哭,他说他想爸爸,想妈妈,可是妈妈已经死了,他只剩下爸爸,他一定要回去找他,只有爸爸才能保护他。
丹尼斯知道他口中的坏人是指查德的官员和找上门来的法德上校,他也知道现在就算想把阿卡送出查德,到第三国去,恐怕都不容易,毕竟查德政府已经和土邦国串成一气,他们根本过不了机场的海关。
当时他看着泪眼汪汪的阿卡,彷佛看见当年的自己……对亲人的渴望,对未来的恐惧……
他不能坐视不管,他不能让手无寸铁的阿卡自己长途跋涉去找爸爸,但若是继续待在营里,迟早会被有长驻难民营打算的法德给抓到。香美对局势的分析不是没有道理,谁也没有把握阿卡父亲为首的游击队一定能推翻土邦国的腐败政府,换言之,他们不能被动等待局势的明朗。於是经过删除法之後,唯一剩下的可行办法,就是让这孩子回到他父亲身边。战乱迫使他们分开,却没有理由阻止父子重聚,而当丹尼斯下定决心要淌这趟混水时,也不是没想过他那好不容易才重逢相聚的妻子,只不过有些事情不是你想不想做的问题,而是你该不该做。这件事他当然应该挺身去做,他相信他的妻子也会站在他这一边,因为她有一颗像天使一样善良的心,只是他没想到,她除了像天使一样善良之外,原来也像狮子一样勇敢,而这位善良又勇敢的妻子,如今正陪着他长途远征。
「阿卡,你放心,我们一定会找到你爸爸的。」前座的香美也看见了後照镜里阿卡一脸的惶惶,於是转头安慰他。
但那李尊却哪壶不开提哪壶,「我看这小子根本不认得路,也不知道他爸爸在哪里,不然之前怎麽会指错路,害我们白白浪费了那麽多时间。」
「闭嘴!李尊!」香美和丹尼斯不约而同出声喝斥他。
阿现在这对夫妻是怎样?已经默契好到可以同声骂人了吗?闭嘴就闭嘴,李尊没好气地想道。刚刚山崖前的那幕情深拥吻画面,看得他心里怪不平衡的,为什麽?为什麽他李尊就是这麽“命苦”?不过好像自从他到查德之後,运气就没好过厚?不知是他八字太硬还是和非洲相克?算了,赶快去科比山,做完专访,就可以闪人回家了,台北那里可是有一票漂亮美眉在等他呢。他瞟瞟旁边的阿卡,那小子一脸得意地瞅着他,哈!有人背後撑腰,就飞上天啦!
车子转过一个弯道,赫然惊见前面就是岗哨,丹尼斯赶紧回头喝令阿卡躲进椅子底下,李尊七手八脚地用毯子和杂物盖住他。
一名荷枪实弹的土邦国士兵走了过来,向丹尼斯要了证件,丹尼斯拿出无国界组织医生的证件给他,那人狐疑地看看他,丹尼斯露齿一笑,反正微笑是无国界的语言嘛,笑一笑总也无妨。
「要去哪里?」那人操着生硬的英语问道。
丹尼斯脑袋转了一下,顺口诌了离这里最近的一座村落名称,「那里有几名爱滋病患,得去定期探视。」在他印象中,那个村落是崔西固定要去访视的地方。
「你等一下。」那人拿了他的证件走进岗哨,拿起无线电,似乎正在请示什麽。
糟了!丹尼斯心里暗想,以前从没有遇过这种情况,通常哨兵只要看了无国界医生组织的证件,就会立刻放行,他担心仍待在难民营里的法德,是不是嗅出了什麽?
果不期然,那人才放下无线电,眼尖的丹尼斯便看见他将手上的长枪喀地一声上了膛,招手要另一名士兵也过来,丹尼斯不作二想地立刻拉下手刹车,倒车档一推,油门一踩,厉声喊道:「快趴下来,我们要离开这里……」香美还没来得及反应,吉普车已经咻地一声往後暴冲一百公尺,那两名军人见苗头不对,枪杆子一挺,砰砰砰一阵乱扫,香美吓得抱头惊声尖叫,李尊也慌了手脚,应声趴下,椅子底下的阿卡,更是吓得全身发抖。
丹尼斯见到距离拉开,这才紧踩煞车,换档加速油门,方向盘用力一转,冲下杂草边坡,急驶而去,两名士兵在後照镜里像猴子一样跳上跳下,不断叫嚣,但射程太远,根本没辄。李尊爬了起来,赶紧搬出摄影机,从车後窗远拍那两只跳脚的猴子,好不得意。
「李尊,你在干吗?」丹尼斯看见了,转头质问他,李尊的摄影机镜头一转,对准丹尼斯,乾脆趁他不备,也来个特写,反正他忙着开车,哪有空挡他镜头?
李尊边拍边哀求道:「拜托啦,老大,拍一下吧,这麽精彩的生死一瞬间,就让我拍回去交个差吧。」
丹尼斯摇摇头,懒得理他,毕竟正事重要。
这时阿卡危颤颤地从椅子底下爬出来,泪眼汪汪,许是吓坏了,李尊只得暂时放下两人先前的不快,一把将他揽进怀里,嘴里叨叨念着:「好了好了,别怕了,已经逃出来了。」顺道也把他拍了进去。
香美惊魂未定地回头问丹尼斯:「刚刚怎麽回事?他们发现我们了吗?」
「嗯……我想法德可能已经通知这附近的岗哨,要他们留意我们的行踪……」他顺手打开车上的无线电通话器,想和营里确认一下法德的动向,果不期然,才刚打开,便接到营里的紧急通报,说法德一大早就已离开难民营了,丹尼斯忧心忡忡,刚想挂下无线电,又有声音传来,但这次不是别人……正是法德,他截听到他们的无线电通讯频道,於是直接过来呛声:「欧尼尔大夫,劝你最好别再乱跑,你别以为你是无国界医生,枪子儿就会转弯哦!」说完,阴笑两声,通讯便断了。
丹尼斯没有吭声,车内一片寂静,谁也不敢开口,许是恐惧过大,深怕一出声,恶梦就会成真。香美小手压住那握住排档的大手,微微发抖。丹尼斯大手反压过来,转头对她轻轻一笑,安慰她道:「别担心,不会有事的」然後转头问阿卡,「阿卡,科比山快到了,如果步行上山,需要多久时间,才能抵达你父亲的游击队总部?」
阿卡偏头想了一想,比出二的手势。
「你是说两个小时吗?」
阿卡点点头。
「OK,我知道了。」
「为什麽这麽问?」香美听出其中蹊跷。
李尊也忍不住问道:「老大,你究竟有什麽打算?」
丹尼斯看看左边後照镜,只见荒烟蔓草之间,车胎所经之处,尽是草断梗折的胎痕,「如果我猜得没错,法德八成已经知道我们的行踪,马上就会追上来,我们不能让他发现阿卡在车上,所以我打算在前面先放阿卡和你们两个下来,由阿卡带路,直接步行上山,我来开车引开法德注意,到时就算他追上我,你们差不多也已经上了山,找到阿卡父亲的游击队了,车上没有阿卡,到时法德也奈何不了我。」
香美瞪大眼睛,原来他是这麽打算!她知道这个方法是目前最保险的做法,只除了……「我跟你一起走,阿卡有李尊送上山就行了。」她直接改了计画。
「不行,你听我说,香美……」
「没什麽好说的,就这麽决定了,你忘了我们说过再也不分开吗?你要是敢赶我下车,你休想我这辈子再回来找你。」
「可是……」
「没有什麽可是不可是,就这麽决定了」她语气果决,像个司令官,转头对後面那两人交代:「李尊,你听好,下了车之後,要好好照顾阿卡,至於阿卡,你要听李尊的话,他是大人,懂得比你多,知道了吗?」
後座那两人乖乖点头,丹尼斯诧色看她,这只小猫咪,这下又化身成了强悍的母狮子。
他知道她不会听他的,多说也是无益,只能拾起她的小手轻轻一吻。前途茫茫,命运未卜,不管机会有多少,至少他们拥有彼此。
二十分钟後,李尊和阿卡带了装备,下了车。吉普车继续行驶,并刻意在荒烟蔓草里迂回绕了两圈,正准备要开回黄土道路时,两台军用吉普车一如丹尼斯所料呼啸追了上来,上头载满荷枪实弹的豺狼虎豹,一颗子弹不长眼地咻地一声飞掠过他们车顶,香美惊慌抱头,丹尼斯油门一踩,冲上黄土道路,急速甩尾,风沙漫天,後头的豺狼虎豹个个蒙了眼,两台吉普车差点前後追撞,被迫紧急停在路旁。
车上士兵互斥对方不长眼,坐镇第二部吉普车的法德,骂声连连,要弟兄们废话少说,快追上去,他万万没想到那个欧尼尔大夫竟然还有两把刷子。
追兵被他暂时抛在後头的丹尼斯吁了口气,香美瞠目看他,嘴巴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那……那一招…从…从……哪儿学来的,我…我……怎麽不知道……你会赛车啊?」
他耸耸肩,「我也不知道我会,现在才发现原来我有这天份,也许将来可以考虑转行,老婆大人,可以吗?」他故作轻松。
香美回瞪他一眼,都这时候了,还有时间开玩笑。
「我们到底要开去哪里?这好像不是回查德难民营的路欸?」香美言归正传,狐疑问道。
丹尼斯点点头,老实告诉她:「这附近有个红十字会,如果我们能赶在他们追上我们之前,先抵达那里,就安全了。」
香美吁了口气,显然放心多了,但一想到阿卡,又忍不住问道:「可是阿卡不会有事吧?」
「别担心,」丹尼斯大手覆上她的小手,「阿卡从小在科比山长大,很熟悉那里的地形,只要他一进入山区,很快就能找到游击队总部。」
香美这下终於放下心来。
但可惜好景不长,十分钟後,後照镜里又出现了那群追兵。
丹尼斯紧皱的浓眉,让香美觉察到有异状,回头一看,天啊!又来了!简直阴魂不散
但这还不是最糟,最糟糕的是,前方路口有卡瓦族人正在赶羊,那羊咩咩不是一只两只,而是…………无数只,看上去白花花一片,八成是大户人家的羊群。眼见羊咩咩就要漫上黄土道路………後有追兵,前有羊咩咩,香美的心脏快要蹦出胸口,他们得赶在羊群漫上路面之前,先冲过去,冲过去……这时枪声突然大作,後面的追兵怕追不上他们,等不及地先发几枪……突如其来的枪响吓得羊群跑得更快,偏巧不巧一颗子弹穿过後车窗………丹尼斯左膀子一阵灼热,方向盘一歪,眼看就要撞上羊群,香美惊声尖叫,伸手去抓方向盘,想帮忙扭回去,丹尼斯更靠着单手力量,及时逆时针一转,车头拉回,S形地左弯右拐,从左边仅余的一点路面赶在羊群之前刷地一声冲了过去。
Yeah~~~一只羊咩咩也没撞到,摩西过了红海,侥幸没被淹死的埃及兵只能在岸边跳脚,被挡在羊群後方,紧急煞车的那两台吉普车上的豺狼虎豹,也一样气急败坏地个个跳脚。
只不过丹尼斯不像摩西那麽神通广大,毫发无伤,擦过他左膀子的子弹穿过了车前窗,窗玻璃裂成了触目惊心的蜘蛛网,他忍着痛,咬住牙根,转过下个弯道,惊见前方有三条岔路,遂选了其中一条最不起眼的小路,往不知名的幽深溪谷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