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尼斯从临时搭建的无菌室里出来,他刚刚才做完两台手术,一台是蜂窝组织炎的大腿切除手术,另一台是伤者肩侧子弹的清除手术。这里卫生条件不佳,再加上战乱频繁,难民身上十个有九个都带着伤,如果不及时处理,常因为伤口严重感染,引发败血症而一命呜乎。所幸这两个月来,战乱略为平息,物资开始源源送到,所以每天总会排上两三台刀来解决新伤旧患的问题。
已经过了正午,火伞依旧高张,炎炎日照下,大地万物了无生息,只剩下最後一口气在等艳阳的淫威褪去。原本应该十月底才停的雨季,今年不到九月底就停了,四季时序变得反常,人心何尝不是如此,要不然怎麽会有这麽多争战?
丹尼斯一路挥汗,走进营区食堂,躲掉毒辣的太阳。
食堂里只剩一位黑肤厚唇的非裔妇人,正卖力地用抹布擦洗桌上的食垢。她闻声抬眼,笑灿着脸,操着生硬的英语招呼道:「欧尼尔大夫,开完刀啦?肚子饿了吧?我帮你把午餐送上来。」
「嗨,伊娃,还没午休啊?不好意思,又劳烦你等我到现在。」丹尼斯常常早上进手术房,过了中午才出得来,午饭总是拖到食堂都午休打佯了,他才得空进来吃。
「没关系,没关系,你不要跟我客气,你帮了我这麽多忙,而我不过是每天帮你送个午餐而已。」她羞赧着脸,从柜子里拿出餐盘,送到丹尼斯的桌上。
「别这麽说,照顾你们,本来就是我的责任。」丹尼斯颔首致谢,拿起汤勺,正准备要挖盘中那坨不知是烧焦的马铃薯泥还是什麽@$^*&?的东东时,一个七、八岁左右的黑肤小男孩突然冲进食堂,手里抓着一大把沙子还是石头什麽的,迅速就往丹尼斯的餐桌上洒了过去,滚出一桌的金黄细沙和如花生米大小的晶亮小黑石,而且有两颗还将将好地弹进丹尼斯那盘原本就不太引人食欲的泥状物里。
「阿卡,@^%(&^%$$()_?!$#&……」伊娃当场发飙,骂人的土话霹雳啪啦如连珠炮。那黑小鬼机伶地一溜烟躲到桌下丹尼斯两条长腿的中央,硬是不让伊娃逮到。
桌前的丹尼斯倒是老神在在,他耸耸眉,伸出不多不少两根手指,从盘里拾起那两颗晶亮的小黑石,搁在桌前,然後深吸一口气,挖了一勺像是刚被洒了胡椒的泥状食物,放进嘴里,算了,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吃这种“富含矿物质”的食物了!他自嘲地告诉自己,嘴里细细嚼着,喀滋喀滋……
转眼,依娃已经抽了根长锅铲,正准备直捣桌下,教训那不受教的死小孩,却被动作更快的丹尼斯给一把抓住锅铲,使个眼色,摇摇头,依娃只好“撤下战场”,反身将锅铲放好,还不忘回头用土话继续咒骂那小鬼。
「好了,阿卡,你可以出来了!」丹尼斯偏过头,眨个眼,对桌下说道。
黑肤小孩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两眼骨碌碌地转着,看见伊娃走到橱柜那头,才从桌下钻了出来,咧开独缺门牙的那张大嘴,拉出一排森森白牙,然後用手指比比桌上,再指指丹尼斯的裤袋。
丹尼斯伸手进右边口袋掏了半天,最後只掏出一颗糖果,摊在掌心上。
小男孩皱起眉头,看看桌上那堆发亮的石子,又看看对方掌心的那颗糖果。
「对不起,可是我只剩下一颗了,」丹尼斯读出他的心思,歉然说道:「你今天先吃点亏,我改天开车进城,再买糖果回来还你。」丹尼斯说得很慢,一边比划手脚,做出他要开车进城的手势,小男孩也机伶,八成听懂了他的意思,这才展眉收下仅剩的一颗糖果,一溜烟地跑了。
丹尼斯看着小男孩跑远的身影,嘴角漾起一抹浅笑,然後掏出手巾,将桌上一颗颗发亮的小石子放在手巾里包起来,再收进口袋里。
他刚刚用人类史上最原始的以物易物方式,与小男孩完成了一桩买卖,从文明人的角度来看,丹尼斯一定是头壳坏去,因为这种交易一点也不符合经济原理,那不过是一堆毫无价值的小石头,可糖果对物资缺乏的非洲小国来说,却是有价之宝。
但丹尼斯显然不这麽想,他知道小孩爱吃糖,吃过一次就会不断伸手要,他不希望他们永远只会向人乞讨,於是和这里的小孩做了约定,你给我黑色晶亮的小石子,我就给你糖果。小石子也许没有价值,但教会的道理却是无价,丹尼斯是这样告诉自己。
夜里,回到歇脚的小木屋,他会将满口袋的黑色小石子装进窗前的大玻璃罐里,皎亮的月光下,小石子像被点了魔法似地折射出黑澄晶亮的光芒,彷若他心心念念的妻子那双黑亮的瞳眸……这是他当初做这桩交易时始料未及的“附加价值”,所以谁说这种交易不划算?
等到罐里的小石子集满了,也是差不多他该进城采买的时候,於是他会趁开车进城的路上,拿出玻璃罐,顺势一洒,小石子又回到荒漠大地……属於它们的原来地方,然後他会在心中告诉自己,再美好无价的宝物,只要曾经拥有,就已足够。
丹尼斯再度拿起汤勺,又吃了两口盘里的食物,这时一名穿着布衣粗裤的褐发白肤女郎,顶着太阳,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走进食堂。
「嗨,丹尼斯,现在才吃中饭啊!」女郎的脸上有浅浅的笑意,她慢条斯理地放下手中物件,拿出手巾,轻轻擦拭脸上的汗,气质沉稳。
「嗨,崔西,回来啦?」丹尼斯抬起头,伸长脖子,在名叫崔西的女郎颊上蜻蜓点水地一吻。
崔西落了座,看看他的盘中飧,带点促狭的语气说道:「又被洒胡椒了?」
丹尼斯无奈一笑,闷头继续吃。
「你看,我从城里带回来的报纸,是昨天的,不过聊胜於无嘛!」她掏出一份报纸
「你领到邮包了吗?」丹尼斯摊开报纸,嘴里顺便问道。
「嗯,芬妮姑姑寄了好多东西过来,有防晒油,还有我爱吃的黑莓乾……」崔西献宝式地不断掏东西出来。
崔西是芬妮在西雅图的外甥女,比香美小两岁,是个护士,去年才进入无国界医生组织服务。芬妮担心这里的工作危险,於是要求崔西一定要跟着丹尼斯,两人好有个照应,但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防查尔斯。
原来崔西两年前刚从学校毕业,就在纽约长岛医院的急诊室找到工作,於是常趁地利之便,去探望独居在长岛大宅的芬妮姑姑,刚巧查尔斯之前受丹尼斯所托,要他有空常去帮他探视芬妮,於是这两人遂在长岛大宅里有了一面之缘。过没几天,查尔斯到崔西工作的医院找她,说是来探访住院的朋友,顺道看她,但崔西觉得这人实在油条,便故意当场戳破他,因为他说的病房根本没那号病人,但查尔斯还是不死心,三天两头地上急诊室,不是闹肚子疼,就是手指不深不浅地划了一刀,他心甘情愿地坐在急诊室里等崔西忙完手边工作,再来瞧瞧他那虚张声势的小小病痛。他就爱看她细心为病人包紮伤口,询问病情的温柔模样,直觉自己找到了生命中的春天。
崔西早从芬妮姑姑口中,耳闻这家伙过去的不良记录,所以一直对他保持安全距离,但查尔斯这次真的认真了,不再追花逐蜜,对她茶不思饭不想。有一天半夜突然下起豪大雨,还兼刮风打雷,他从床上跳起,抓了把黑伞,开车直奔急诊室。他在停车场停妥车,撑起伞,顶着滂沱大雨,及时赶到正站在急诊室门口要下夜班,却被大雨给困住的崔西面前,他全身狼狈,几近湿透,但那张脸却笑得灿烂。也许是风雨见真情,两人自此跨前一步,谈起恋爱来了。事情传到芬妮姑姑耳里,很是不悦,崔西知道姑姑不高兴,一直很烦忧,但另一方面,也有点怀疑这一切是不是真如芬妮姑姑所料,只是查尔斯的另一场爱情游戏,於是铁了心申请无国界医生组织,一签两年约,就是想考验这男的对她是真情还是假意,一方面也让姑姑安心。芬妮知道了她的决定,一方面高兴,一方面也担心那种工作危险,於是要求她一定要待在丹尼斯身边,两人好有个照应。芬妮心想距离远了,那查尔斯臭小子的狐狸尾巴自会现形,耐不住寂寞,不再纠缠她的外甥女。
於是崔西就这样跟着丹尼斯工作了一年半,两人是默契十足的医护夥伴,也是好朋友,但看在不明究里的外人眼里,却是一对郎才女貌。
「查尔斯有寄信来吗?」丹尼斯眼里快速扫视昨日的报纸,嘴里闲闲问道。
「嗯,」她的嘴角泛起一抹甜笑。崔西离开纽约前,曾告诉查尔斯,如果真的爱她,就请用最原始的方式想念她,她不要鲜花美钻,也不要朝夕黏腻的相处,她希望看见他真正的诚意。动了真情的查尔斯於是一字一句写下自己的想念,用盛满爱意的信笺……飘洋过海,去到天涯彼端向她诉说情意,并三不五时地厚着脸皮去长岛探望芬妮,希望能改变她姑姑对他的成见。
冷眼旁观的丹尼斯,心知肚明查尔斯变了,看着这小俩口不畏时间空间的距离,慢慢培养感情,自是称羡。
「他这次写的信长达三页哦,还在信上预祝我生日快乐!」崔西很得意地说道,再过几天,她要在自己的宿舍里开生日派对,正要提醒丹尼斯别忘了这件事,却不意瞄见低头读报的丹尼斯眉眼微蹙,「怎麽了?哪里又发生战乱了?」
「不是,只是从报上看见消息,我的新书出版了。」丹尼斯表情惶惶,语气不安。
崔西探头过去看了一眼,「真的欸,市场反应不错嘛!」她瞅瞅丹尼斯,奇怪?他怎麽没眉开眼笑?甚至还带点落寞的神色?
两个月前,她和丹尼斯到希腊雅典与总部人员开会,当时丹尼斯顺道约了杜肯.郝尔前来那个地方洽谈新书出版事宜,所以她也跟着他去,见了那位矮矮胖胖,穿着西装打着领带,但怎麽看都像只国王企鹅的杜肯.郝尔,因此大概知晓丹尼斯这几个月会有新书出版。
「我先去巡一下伤患收容所,你把东西收好之後,再过来吧,今天得帮一些病人换药了。」丹尼斯站起身,像在闪躲什麽话题似地匆匆离开。
崔西一头雾水,看着他离去的背影。
先前崔西就听芬妮姑姑提起过丹尼斯和香美之间的事,知道他是为了疗伤止痛才远赴异乡行医。丹尼斯的医术精湛,又视病如亲,特别疼爱营里失怙的小孩,裤袋里总是装满糖果,她听他说过他的以物易物哲学,常常一整天下来,右边裤袋扁了,左边裤袋一定涨得鼓鼓的。他的朗朗笑声总是出现在和孩子们在一起的时候,一个大个儿被一群肤色黑亮的娃儿们簇拥着,那画面有点好笑,不过靠着比手划脚,他们竟也能沟通出个所以然来,她真是佩服他。不过尽管如此,仍不免偶而瞅见他眉宇间的寞色,哪怕只是须臾片刻的工作空档,也会见到他或偏头或抬首,望向窗外不知多远的彼方。她也曾好奇循那视线望将出去,地陌荒芜,天外苍穹……於是她知道,他肯定是在想他妻子。有一次她忍不住好奇,话一不小心溜出口地问他,是不是在想香美?他浅浅一笑,低下头,没有回答,等同默认。
「那就去找她啊!」当时她大胆追加了一句。
「会的……总有一天……我会去的。」他给了她这样一个肯定的答案。
而此刻…她不了的是,他刚才的惶惶与落寞,究竟是为了什麽,难道又是因为“香美”?这和新书上市有什麽关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