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前想跳楼自杀过。在跳下去的时候,我能很明显的感觉到一股力量把我往後拉──不是旁边扶我的两人──我背後没人,可是我能感觉背後有人很大力的把我拉回来。」
──节录於自杀未遂者的谈话
胡辛,你要去哪?
她被风吹得眼泪不停流下,没有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开始,已经不再需要摀住耳朵,才能听见他的声音。听见殷夏的问题,胡辛打住脚步,薄薄的嘴唇因着入冬的寒风而抖颤起来。环视四周,她发现自己来到附近的桥边。坏掉的路灯一闪一闪,胡辛眼中的风景似乎因此更加寒冷。
这里是桥边。
那你要待在这里吗?
我不晓得。殷夏,这里好冷。
那麽,回去吧。
我也不想回去。虽然这里很冷,但回去也不会让我觉得比较温暖。
胡辛一边说,一边爬上之前从来没有想过要靠近的堤防。她小心地往下走,坐在河边,听着偶尔经过的车声,以及细小的流水声。桥墩底下很昏暗,但她发现自己并不是很害怕是否会有什麽怪人出现。穿着棉质长裤的她抱住膝盖,出神地望着黑色的河水
如果河水很冰的话,或许一下就会失去知觉,什麽都感觉不到了吧?
……如果跳进去吗?
嗯。
你让我想起,我还剩下一个故事没有说。我们初相遇的时候,你也坐在河边,脚泡在水里。
那个时候,我也准备要自杀吗?
不是。
*
我见到你的时候,你是白色的。
你坐在河边,脚泡在水里,仰望天空。你很矮,但是头发非常长,尾端浸在河水里,缓缓地漂着。你的那头长发,是漂亮的白色,皮肤也是同样地白皙。
我是从很远很远的旷野旅行到那座山去的,算是初来乍到的新人,那时,我不认识你,以为你是山神的女儿,也没多考虑什麽,就靠过去想打招呼。
尽管出生至今妖啊人的全都没认识多少,我还是知道该做点功夫,才不会受到讨厌或驱逐。看到妖,我就得把姿态摆低,双手奉上点好东西;至於人类,我是能避就避,他们的味道总教我闻着难受。
──你好吗?
听见有人问候,你转过来,看见了我。那时,你的表情很复杂,因为惬意的独处时间被打破而微愠,发现这种深山旷野中居然有人而惊讶,也因为我的外表而有点惊慌。
──你不要紧吧?是重伤的样子,我去找人来帮你,在这边等我。
我听不明白你在说什麽,但还是先和你说了,我没有受伤;结果你很生气,说别对着你开玩笑了,为什麽每个人都喜欢寻你开心,你长得奇怪,但脑子可没有长坏。
──不然,你自己看看水里面吧!
我依言看进水里,发现我的身上是一片红色,头发跟脸自不必言,我甚至从脖颈到上半身都满布着殷红。我在我诞生的那片旷野上,曾经死过非常多的士兵,他们的血漫溢成一片片赤泽,我从那片血气中出生,有了自己的意识,然後流浪到这里来。我想,那就是我浑身染血的原因。
我向你说了这件事,然後看见你红色的眼睛惊愕地瞪大了。
──所以说,你身上那些血,都不是因为你受了伤?
是啊。我耸耸肩说。
──这些血就是我,我就是这些血。如果哪天这些血消失了,我才会死。
──太好了,我以为你会死掉。那样太可怕了。
你知道我毫发无伤後,也就换下了着急生气的模样,转而满脸发光地伸手,触碰我的黑发。我就这样看着你的手,被我发上的血染得星星点点,有着死人气味。我伸手掬了点水,抓住你的手,把血洗去。
──你有名字吗?
你直接跳过了询问我是人是妖的部份,而是问了我的名字,这更增添了我对你的好感。我点点头,告诉你,我叫殷夏,殷红的殷,夏天的夏。
──殷夏?这名字真有意思。
我告诉你,这是我给我自己取的名字。
我是夏季时出生的。那晚,我睁开眼,丝毫没有任何疑惑,自己为何会仰躺在腥臭的血泊中。我数着星星,自问,这是否就是活着的滋味?我知道的话语,都是死在旷野上的人吐出过的字句,我知道那时是夏天,也知道那里有过杀戮。所以,我就给我自己取名叫殷夏。
我同时也知道,自己不是人类。我身旁这些穿着盔甲的死屍才是人──或者说曾经是人──脆弱到折骨淌血就足以杀死他们。我知道自己很强壮,而且身上有很多力量等待我去发掘与使用。我不会那麽容易死。
我把这些事情都告诉你。
──那你呢?你叫什麽名字?
──芒秋。芒草的芒,秋天的秋。
我知道芒草,这种草经常长得满山遍野,秋天时尤其美丽,在向阳面的山上迎着烈日,总是晶莹得刺痛我的双眼。不晓得是谁替你取了这名字,但是你的确就像芒草一样莹白明亮,彷佛散发着光。
我看着你白色的长发,想伸手去碰,却怕自己的手染污了它。机敏的你发现了我的踌躇,直率地说,你刚才碰了我的头发,作为交换,我也可以碰你的。
──我怕山神会生气。
我还是有点犹豫。然後,我看见你露出又困惑又好笑的表情。
──山神为什麽要因为你碰我的头发生气呀?
之後,我才知道你不是什麽山神的女儿,而是人类。我很意外地说,你身上居然没有人的味道,长得也和一般人不太一样。
──因为我不是人,是月娘的孩子。
你冲我眨眨眼,然後马上看向天空,表情有点苦涩的味道。我自然地伸出手碰你的脸,知道让你的脸被血给弄污并不会使我被谁责备後,我控制不了想伸出手触碰你的欲望。
我觉得这是很正常的,倘若水中月化作实体,又有谁不会想去触碰呢?
──什麽是月娘的孩子?
──白色的孩子就是月娘的孩子。……啊,天要黑了,我该走了。殷夏,你明天还会来吗?
我抬头看看天空,天色确实有些暗了。於是我答应你明天还会出现,然後向你道别。
*
原来你以前是妖怪吗,殷夏?
是啊。
那你吃过人或杀过人吗?
从未。我身上穿的黑毛裘让我很难被人类注意到,低等的妖物也不会靠近我。在那种情况下,我没必要去杀什麽。况且,我也闻自己身上的血味闻得够烦了。
胡辛笑了。她学着芒秋抬头仰望天空,发现今天是满月,整片夜空被又大又圆的月亮给照得相当美丽。看着它,她感觉到一种和人相处时不能得到的平静,可以的话,她想永远仰望着天空,就这样和殷夏自由地聊天,什麽都不再烦恼。
对了,殷夏,你一直说芒秋漂亮,那麽,你很喜欢她吗?
听你叫芒秋的名字感觉还真奇怪。你就是芒秋,芒秋就是你。
要把我自己当成芒秋,感觉还是很奇怪。而且,你说芒秋是白色的,那应该是她有白化症的意思吧?白色的头发、白色的皮肤,眼睛是红色,这些都是白化症的特徵。
嗯,但是,我还是比较喜欢讲得简单点。白化症听起来像是一种病,是不好的东西;但对我来说,你只是长得跟别人不一样。那样的你,很漂亮。
胡辛一边喃喃念着「殷夏还是一样肉麻」,一边想像着,该要沉在水里多久她才会失去意识,又该如何阻止自己本能地挣扎着浮上水面呼吸。
河水如果和空气一样冰,她或许很快就会失去挣扎的力气。
继续说吧,殷夏。我想知道接下来怎麽样了。
嗯。
*
我记不得很多事情了,原因之後会提到。
我现在能记得的片段,只有和你说话的那些时候。之後我们三天两头就见面,常常我才刚咬下鱼头当早饭,你就一边招手一边跑过来,拉着我染满血的手,问我昨天睡在哪。几次下来,我发现你没有朋友,总是独自一人漫步在山上、在河边游荡。有时候你会问我植物的名字,然後满脸发光地说「原来这就是芒草啊」,好像在我出现之前,你从来不知道这座山还有河流之外的部份
我问你,你住的地方像是什麽样子的?你住在村落里吧?
但你不喜欢多谈。你只有偶尔会看着阴阴的天色,说夏秋之际,又要漫大水了,压根是文不对题。
即使会聊到你自己的事情,你也经常藏头去尾地说「我是月娘的孩子,所以很快就会回去天上」这种话来塘塞我对你年龄的疑问;或是在我问你有没有家人的时候,说:「我娘跟我一样,所以她早早就回去天上了。」
──你有两个娘?
我听着听着总觉得很蹊跷。
──月娘是我天上的娘,我在地上也有一个娘,这样讲有什麽不对?
你对此倒是表现得很理所当然。
──那你地上的娘是怎麽走的?
──我不想说。
你嘟着嘴,表现得像个小孩子。随後,却又说了让我感到背脊生寒的话。
──我的娘怎麽走的,我就会是怎麽走的。那是我的梦想。我希望,可以在死的时候,像她一样笑得那麽满足。我不想去考虑其他的可能性,我只想跟娘一样的死法。
──可以不要死吗?
我咬着鱼头,认真地问。你转过来,捧住我的脸,冲我笑起来。
──现在还不会死啦,殷夏。现在还不到漫大水的时候。
要再等一会,要再等到,更接近要漫大水的时候。
我看见,你仰望天空,同时那样喃喃自语着。
*
所以,你不知道为什麽芒秋会死吗?
胡辛听到这里就忍不住问,她听见殷夏叹了口气。
应该是说,那时的我,不知道。我对芒秋一点都不了解,我甚至不知道芒秋是不是她的真名,但我很喜欢她仰望天空的样子,也不希望她死掉。如果有什麽东西会让她死,我会去毁掉它。
你喜欢上她了吗?
我那个时候不讲喜欢不喜欢,我只是觉得,如果真的有什麽人或东西,把芒秋像她说过的那样给杀死,我也不会让那个害死她的有好日子过。她是第一个替我担心的人类,她甚至没有问过我是人,或是妖怪,她只是天天来找我,拉着我的手跑遍整座山。
那麽,你有没有跟过她回村子呢?
其实有;只是,我在村子附近就被一种力量给挡下。很多次我都想撞破那道无形的墙,去看看是不是有什麽在威胁着芒秋,但就是没办法。
她一直都是一个人吗?
是啊,就和你很相似。所以,我一直都觉得你跟芒秋很像。
胡辛把脸埋进膝盖,觉得四周似乎又更冷了。
她要殷夏继续把故事说下去。
*
我对时间不甚敏感,我只知道,我们认识久了以後,你的身子抽长了,圆润的五官也变得标致,看起来更加清瘦脆弱。你偶尔会笑着说,这样你看起来就和我更相配了。我问你什麽是相配,你说就是很适合永远在一起的意思。
我说,你这麽漂亮,我配不上。
──殷夏其实非常俊,你只要好好看过你在河里的样子就会明白。
你微笑着抚上我的脸。
为此我曾盯着潺潺的河水整整半天,但我还是不晓得,我这长相到底哪里俊了。头发和脸上的血都是一样红得发黑,要说好看的话,顶多就是甲虫污泥一样黑得发亮的眼珠,我捡来的黑色鼠裘就更别提了,这件衣服除了使我显得笨重和遮掩血污以外,没有其他功用。
跟我比起来,还是月光一样的你更加好看。
虽然,那副皮相给你带来了很多痛苦。
某天,没有看见你,我有点担心,於是我飞向──是,我会飞,只是平常为了你,我并不常张开翅膀。有一次,我为了讨你开心,想张开翅膀带你飞,你却煞白脸,要我快点把翅膀收起来,还说「要是被发现就糟了」。
扯远了。於是我飞向村子附近,想知道你是不是在路上受伤了。
然後,我听见你的哭喊声,同时,浓重的人类气味冲进我的鼻腔。
那是欲望的味道。
──放开我!我是月娘的孩子,要是我怎麽样了,你赔不起!
──安静点儿,你还是把力气留在待会好好叫给我听吧……贱人!你居然咬我!
──我不只要咬你,你敢在我面前造次,我会把我咬得掉的东西全都给咬烂!救命啊!救命啊──
我闭上眼睛,原本像片枯叶一样飘飞的身躯,忽然如箭矢冲出,往声音的来向直直飞去。
然後我看见一个让我顿时失去理智的画面。
一座樵夫小屋。
衣服被撕开的你。
半身赤裸,背对着我的粗壮男人。
你们几乎是纠缠着。
你还在哭叫。
*
胡辛原本以为她已经够冷了,但殷夏毫无感情地描述的这段故事,却使她感觉到,某种颤栗和恐惧从她的脊椎尾端蔓延而上。她双手环肩,试图取暖。
等等,殷夏,你说我该不会被……
你耐心点,胡辛。你不会有事的。我说过,谁要敢伤害你,我会让他们再也没好日子过。
好。
不知道为什麽,胡辛觉得殷夏是个真的有本钱做出此等威胁的人。是因为她把他当成了无所不能的妖怪吗?虽然她又想,殷夏其实没有人类那麽坏。
*
……我的身周不知何时凝聚起百道血箭,往那个畜生全数射去。顷刻之间,他连叫都来不及叫,就被打成了马蜂窝。他往後倒下,原本死抓着你白皙肩头的手,也因无力而松开。你掩着胸前很快地逃往一旁,然後呆呆地望着降落在地的我。
──殷夏……
那些血很快地又回到我身上,但你丝毫不怕浓重的血味和腥黏,冲进我怀里开始大哭。你哭着说出的断断续续的话,很难听得清楚,我只能约略听出你今天想上山找我的时候,遇到喜欢骚扰人的樵夫,他不知怎地把你拐去他住的地方,想欺负你。其他的话,我实在听不清楚,只能搂着你,让你痛快地哭泣。
──要是在找到可以一起去死的男人前就被玷污,我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我很想问你,什麽叫做「可以一起去死的男人」,但我知道现在并不是问这个问题的好时机。我拍着你的背,安抚着你。
那天,你哭到累了,就睡着了。
你也就没有回去山下,而我也没有想要将你送回去。
然而,那是我做过最为错误的决定。
──我说过了,能够把那孩子掳走的只有妖怪。况且,我闻到了血的味道。
我听见讨厌的声音,闻到了教人作呕的人类气味。披着我平素穿着的黑色裘衣的你,还在我怀中熟睡,丝毫不受冰凉夜露的影响。我瞪大眼睛环顾四周,很确定自己听见了话声。
还有那种压迫着我的力量。
我有种直觉,那个人要找的是你。但不是为了下午那种事,而是更教人发指的、更加可恶的……
一根箭矢从黑暗里破空射来,射中了我的胸口。我不知道射手是怎麽瞄准的,但他显然达成了目的。箭头没入我左胸,然後开始发光,我的胸前顿时一阵剧痛,让我发出嘶吼。
以前,我没有那样嘶吼过。
──在那里!那个妖怪在那里!他抓住芒秋了!
──真的和大人说的一样,山上有妖怪!
──杀了他,非得把祭品给抢回来不可!
那个字只出现一次,我却听得清晰。一瞬间我脑袋里什麽都组织得起来了。
漫大水。
祭品。
死。
白色的、月娘的孩子。
──我娘跟我一样,所以她早早就回去天上了。
我对人类唯一比较理解的部份,就是穿越山林时听见的各种献祭文化。我居然没有想到,你也是这种文化的牺牲者。
你听见我的吼声,迷迷糊糊醒了过来,我把你轻轻放下,独自起身。
──殷夏?
──芒秋,我只问你一个问题,这些人,是你的朋友吗?
我喘着气、颤抖着,血箭又开始蠢动。知道杀人的滋味以後,我的力量开始需要控制了;但它们现在震动得这麽剧烈,不是因为我产生了杀戮的欲望,而是因为,你拉住我的衣服下摆,用力地否决,几乎哭泣出声。
──我讨厌他们,他们是坏人!
这样就够了。
我猛地拔下拇指指甲,力道大得甚至撕下了一点皮肉,但我的胸臆中充斥着愤怒,因而感觉不到疼痛。我蹲下,扶住你的肩膀,告诉你,带着我的指甲穿过山野时,决不会被任何妖物注意到。就趁我拖住他们的时候,往山下逃吧。
那时的我被愤怒给激励着产生更多的力量,理智却同时也被蒙蔽。我以为你可以一走了之,但我没有想到,如果你早就能走,为什麽还要待在那里?
──殷夏,我、我不能……
──快走吧,我不想再让你看见我杀人,我会杀很多人。那些人,是不是对你做过很坏的事情?
我看着你怅然恐惧的眼睛,知道事实跟我的猜测也相去不远。
──快走吧,我能够追着我自己指甲的气味找到你的,芒秋,快走吧!
你茫茫然地被我拉起身,推了一下,就踉踉跄跄跑进黑夜。白色的头发,彷佛是要枯萎的芒草,在没有月光的夜晚中,就要凋零。
我面对那些举着火把的人们,感到人类的臭味和胸前的剧痛让我几乎昏眩。
我阖眼,让血箭自己选择目标。很快地惨叫声就此起彼落传入我耳中,但我的胸口也同时传来剧痛,睁开眼,我看见一个人越过血箭狂风骤雨一样的攻势,站到十几步之外的距离,似乎在准备着什麽。
我的血箭对他不起作用,每每我想催动血箭靠近他周身,它们便会凭空消失,而的体力也正徒然地退去。直到我全身上下已经没有可供驱使的血箭後,他便展开反击──他搭上一根箭,在箭头抹了点什麽,朝我射来。
*
胡辛咽了口唾沫,着急地问他,他是否就是死在那根箭下?殷夏回答不是,它只是使他难以行动,却没有杀死他。
那个人把倒在地上的我五花大绑,独自把我拖回村子里面。那个阻挡我的力量,这次没有阻止我进入村子。它似乎是觉得,已经没有防范我的必要,所以放开了限制。
我的意识变得很朦胧。那根箭的箭头还有其他东西,让我使不上劲。我隐隐约约听到那个人开始说话。他说了烙印,还有四分五裂什麽的,我丝毫不在乎,只希望芒秋能安全逃走──我留下,你逃走。
殷夏,这样太过分了。芒秋自己到了外面,如果又被欺侮,谁要保护她呢?
那个时候,我想不到这麽多。对不起。
不要和我道歉,我并不是在怪你。我只是在想,芒秋後来是不是有再见到你。
胡辛把握着和殷夏说话的机会,感觉到随着时间过去,四周也越来越冷,她已经有点感觉不到自己的手指。眼前的河水还是一如既往地流过。渐渐地,胡辛有点想睡了,想直接进到眼前的河里,永远地睡去。
很多人围到我周围,还说了「除妖」、「驱邪」之类的字眼。他们似乎很听那个不怕我的人的话,叫他「大人」。他们剥掉我上半身的衣服,把我胸口的箭拔出来,把我压在一个台子上,背朝上,我的血都快流光了。不久,那个人大喊了什麽,就开始割我的背。我已经没有力气挣扎或驱动血箭。他还没有结束,我就死了。
那芒秋呢!芒秋去了哪里?她还好吗?
之後,我什麽都不知道,等到我又重新睁开眼睛,是在一个很昏暗的地方,眼前只有你。你看见我,就狠狠地抱住我。我问你,你最後有没有逃出山。你说,你发现我被带回村子以後,马上就跟着跑回去,看见他们杀了我。你……你看见我伤痕累累的屍体,发了疯。
发疯?
你说,你把村子烧掉了。你一直哭,我不明白实际上究竟如何。但是我不介意,只要能再看到你,我就不在乎其他事情。我问你,那个昏暗的地方是哪里。你说,那里是阴间,人死了以後,都会到那个地方去。
芒秋也死了吗?
嗯,你说你把村子烧掉,隔天就跳河自杀了。然後,你又说,我们不能待在一起,因为人死了以後必须投胎。说到这里,你给我看我给你的那片指甲,说如果我没把它给你,你就没办法召回我──我听了很久才听懂,原来妖怪不像人类可以轮回,我们死了就死了,尘归尘、土归土。但是,你用那片指甲,把我的一部分给召了回来,就是用你和我相处的时候的记忆造的。另外,还有很小的一部分,是我自己的记忆。尽管并不完整,但总算是没有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谁帮她弄的?芒秋难道会魔法吗?
你说,你也不晓得是谁帮你把我找回来的,但是,她的愿望,就这样被实现了。然後,你又说,你希望和我一起轮回,就算共用一个灵魂也没关系,我们永远都不要分开。我说,好。
好。
胡辛应答似地说完以後,拍了拍脸站起身,往河边走去。她一边走一边深呼吸,想着是否该留点什麽东西在岸边,才能让人找得到她的屍体,但她发现除了一双鞋,自己什麽都没有剩下,连钥匙或钱包都没有。於是,她脱掉鞋子,整齐地摆在石头地上。
她纵身一跃,跳入冰冷的水中,试着完全不挣扎,让散发着垃圾气味的河水将她淹没。不久,她发现要放松身子让自己淹死是有难度的,因为她懂得游泳,会忍不住挣扎着呼吸。寒冷刺痛着她的四肢,但她还是有点微弱的力量可以挣扎着浮上水面吸气,只是渐渐地,她被冻得麻木、失去知觉,无法再将头探到水面,对於空气的渴望和肺部烧灼一样的痛苦,使她发出不成调的呻吟声。
她知道自己不希望再活下去,但她没有发现,死亡居然是这麽地困难。现在,空气变成一种恩典,而柔软又强硬的河水不留余地地灌入她的鼻腔,她张开嘴想咳嗽,却吞进更多水。
胡辛……
她朦胧间听见殷夏的声音,他似乎因为极度贴近她的死亡而感到不舍。但她努力在水中伸出手,抱住自己,想像着,那是殷夏在拥抱她。仅仅数分钟的剧痛,对她来说好像一世纪一样漫长。而殷夏似乎又开始唱起那首歌,那首她最喜欢的歌。那令她想起了阳光普照的下午,在镜子里,她的倒影对她露出微笑。
要是能够拥抱你就好了,要是能够让你每一次的死亡,能够少孤单一点就好了。
面朝上沉入河底的时候,她虽然闭着眼,却似乎能看见有片黑暗,温柔地环住了她。
那个好像有精神病的大姊姊掉进水里以後,他才跑出去看她。刚才,他听见她非常大声地在自言自语。由於怕她突然做出什麽奇怪的事情,他连靠近都不敢,更遑论跑去要她想开点,别在这种晚上一个人待在桥墩附近自言自语。
等到很小但很清晰的落水声传来,他才跑去她原本站的地方,把她留下的那双鞋捡走了。至於在昏暗的夜中、在刺骨冷冽的河水中安静地挣扎着的胡辛,他则一点都没有多加注意。他跑离她落水的位置,回到离此处有好几百公尺,自己位於另一个桥墩的住处。
他决定将这双鞋子当作给自己的耶诞礼物,并且不去多想,为什麽会有人挑在平安夜前几天自杀。
很多很多天以後,因为天气太冷而不大愿意受理失踪案件的警方,终於开始动员寻找跑出家以後就失去音讯的她,并於一周後在河中打捞到胡辛的屍体。
她拥抱着一个缺手的假人,卡在河底的淤泥中。尽管她的脸已经被泡得几乎不能辨识,那抹满足的微笑却意外地十分清晰。
〈自成双.完〉
刚开始想写这篇,其实是在想「如果有一个声音,只能在挂着耳机的时候听见,那会怎麽样?」一边想着一边想到一个恋爱故事。
如果说两个人的「永远在一起」,是意识永远紧紧缠绕的情况,活着的永远都会因为证明不了另一个人的存在而被当成疯子;没活着的那个则无法看见世界--像这样的「永远」,又是怎麽样的呢?这样爱情还是可以延续吗?或是最终它会成为憎恨呢?
虽然很可惜我似乎没能透过这个不到三万字的小说,探讨到这个问题的核心(因为设定跟故事逻辑什麽的真是世界麻烦……(嫌い)但我还是满喜欢殷夏的。说起来,胡辛从旁边看起来完全就是有病(精神病/中二病都有可能的意味)但以她为主角写就让她看似非常正常,真是加分加太多。
写完《斗犬》之後又完结这篇短篇,让我深深觉得我好像不太会写结局……(楞
感觉好失败,已难过(皱眉
总之能完结是可喜可贺,我是不会预告我接下来要干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