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景唐記傳 — ∣一章∣宜恙∣三節∣莫負我信∣

「──宜恙!」

药王楚楚动人的美貌在怒气的作用下有些扭曲,仍不失为一张纯情妖娇兼容并蓄的面庞,「你够了吧你!」

「不够不够。」宜恙迈开步伐,「快呀,你要走得跟我一般速度的话,日落前能回缚山的呀。」嗯,现在时候约莫寅时三刻吧。

「我说,宜恙,」司马儿搥了搥酸疼的小腿肚,面露凶光还略带鄙视,「来头不小的宜恙啊,你不是不会轻功吧……」

「会是会,」宜恙轻快前行,「用轻功的话呢,就没时间看风景了啊。」

「……」与宜恙同行之後,身为方向感十分之好的神出鬼没老江湖都快被她漫无目的的绕路方式给弯晕了。这究竟是怎麽样一种诡异的思维呢,轻松事半功倍──重要的是十分带有技巧炫耀性的轻功不拿出来用,偏偏喜欢徒步而行。浪费。

药王的茅草三合院座落於北塞,比较缚山和离郡更为偏僻向北的边边角角。日落回到缚山……大约还要在明日步行半日的路程,「用轻功。」他道。

「喔。」宜恙终於回头望像他,「你确定吗?会追不上的。」

啊,被小看了。药王以十分禽兽的目光叮着她,然後宜恙很没用地放弃抵抗,「唉……别怪我没提醒你啊。」

──咻。

司马儿脚尖蹬地,掠到树梢时抬首前看,「诶,人呢?」他喃喃到。

远处阳日高高放光,然後有人拍拍他的肩膀。

「就说你追不上的呀,逞什麽强。」

宜恙唇角的笑无害地上扬。司马儿於是觉得,这是对他最最讽刺的戏弄。

「走吧。」宜恙继续望前而行,「进门之前呢,指不定能再当回英雄啊。」

司马儿缓缓挪动脚步,「好。」他说。

距离宜恙的出现过了三次月圆。

司马儿自问是我行我素了点,但也没招惹什麽仇家。在宜恙挌挡掉他的掌风後这个想法也没有变。

宜恙每天早上下了床就把司马儿那份早膳丢到桌上──真的是用丢的。司马儿每每拿到还热呼的早膳都有些被摔得西八烂的痕迹,眉头就皱了起来。他问宜恙,能不能别用甩的?宜恙说,我尽量试试。

然後隔天早上宜恙就会说,唉,我试过了,手中热呼的白米粥却已经洒了大半。

最後司马儿也不怪她了,因为他有次经过宜恙忘了关好门板的房间,就看见了一地狼籍。仔细回想起来,她进门时手上的东西似乎最後都是用丢的离开手臂,对待自己的物事都这样没心眼的人,司马儿当然不能没心肝地指望她能在他身上多长几个心眼。

吃完早膳也丢完早膳的宜恙通常会出去溜达溜达。从前司马儿并不是很在意,但他後来却有些忌惮宜恙。他不知道跟自己住在一块儿的人每天都在做些什麽。

她也会对他笑,也会对他颐指气使,也会对他大呼小叫。

只是她的笑声里都不太有感情,抱怨完後叫他做的事情她也从来没有再检查过一遍,大呼小叫时抱持的心态多半也是没有很认真的发脾气吧。

她常常装傻,懒散,随便得可以。

但她的装傻让他找不到她到底装的地方在哪里,懒散的时候叫她做些什麽事情才发现她早就做好了,随便躺下或决定今天要干些什麽的时候──那块地是乾净的,那件事从不漏网,算无遗策。

那时候他才知道害怕这个女娃娃。

像是回应他的害怕一般。翌日,宜恙没有离开,等到司马儿醒来了才支着眯起眼的脑袋开口。

「我今儿打算出趟远门啊,你要跟着不?」

「……好。」

宜恙每天早上不见踪影还真的是出去溜达,什麽别的都没做。司马儿很确定。

他从此被宜恙拉着到处跑。宜恙本是个游方大夫,习惯了四海为家的自在。虽然最近似乎因为要向他要宋莳才留在这里,但还是闲不下来。心情好了就就地找个客栈住下,心情不好就疯狂赶路。遇到生病的人随便治治,遇到中毒的人乾脆在他家住下研好来方子才离开。

不过。

通常生病的人都是,她下的药。

他也是个学医的,来头还不小。他很快分辨出了宜恙下的药都没办法造成什麽实质伤害,但噱头十足。例如说明明只是泻药,她加个路边花花草草的根茎叶就会出现天花的红疹、伤风的虚寒甚至莫名其妙的梦游;孕妇的打胎药被她加进一堆奇奇怪怪的果实,全村因为瘟疫命悬一线的孕妇母体和孩子都保住了,但母体都出现了时刻说说胡话还有偶尔呕血的症状;壮阳药与女用媚药和在一块下在村子酒庄坛里,整村子的男人持续一个月精力旺盛夜夜笙歌,据说到达了妻妾主动要求丈夫去青楼另寻知音的诡异情况,青楼因此业绩暴涨……也没什麽大不了,只是一个月後男人通通精疲力竭、精神异常、精尽人亡呃这个没有,外带白发苍苍面容老化之类。

最後她会以圣母姿态出现在村民面前,假腥腥把脉或者完全没有必要的到处走访患者,然後以要好好研究采药本的理由到附近县城玩一玩,回到原处才开始发放药丸。作为解药的药丸都能顺便强健体魄,不然就是有些防御即将到来疾病的特殊功能,有时候还能像疫苗一样避免中几种特定毒素。

宜恙是个小有名气的大夫。

嗯。

她根本是太无聊才这样做的吧。先把毒下了,然後发放解药。废话,毒是她下的她怎麽会不知道解药是什麽,至於传说中的有附带保健功能……基本上只是她玩了那麽多条命有些内疚的支付给临时演员的薪水。

「你是嫌日子过得太舒爽了?」司马儿这样问。

「不。」宜恙靠在树干上打盹,「我只是协助世人强健体魄百毒不侵而已,不客气,不用太感谢我没关系。」

「自我崇拜。」

换一个舒服点的姿势,「过奖。」

「自恋。」

「嗯……这是我应该做的。」

「无药可救。」

「为善不欲人知嘛。」

和宜恙一起的每一天都十分缺乏营养。

宜恙的确没有要害他的意思,也没这个必要。她说相信她,那他就相信她吧。

司马儿看着宜恙走在前头的背影。她喜欢穿白衣服,很容易脏的白衣服。

「司马儿,你不能走快一点吗。」

然後再叫他洗。

「天要黑了呢,我们还没看到城门。」

他会说,你没有手吗。

「唉都是你走太慢了。」

她就会把衣服随地扔在地上,隔天穿一件一模一样的在身上。

「我累了。」

直到没有白袍子穿了,她才会噘着嘴到河边刷。

「你去找间客栈住。」

他就会把自己青色的袍子也丢进篮子,塞在她的白衣服底下。

「喂。」

等她从河边回到家门会说,司马儿你根本是猪和马的杂交种。

「司马儿,你有听到吗。」

但他还是会接到自己已经洗净尘土的衣袍。

宜恙眯着眼睛,懒懒地走向司马儿。绕道他背後靠着他,「你有没有听到啊你……」闭上眼睛。

司马儿背起宜恙走向最近的一个村庄。

小姑娘。

我司马儿一生一次的信任就交到你手上了,别辜负它。

我选择相信你。

///

终於回到自己小院落的药王心里默默计数过,这次离开去到已经有些南边的阮河来回路上他背着宜恙走七次了。

所以他回到屋子里第一件事是把宜恙扔回她床榻上。

然後他抽着眉尾数,一二三四五……果然没有醒。他走上前,用手掌拍拍她的脸颊,「喂。」

宜恙还在睡。

司马儿伸出另外一只手,左一下右一下地拍着她的脸。

宜恙翻过身,内力灌了几成在手心甩了一坨棉被砸向他。

司马儿铁青着脸避开了。搞毛啊只是这家伙的自我保护,用到的内力他已经化不开了啊啊啊啊啊──

「宜恙你给我死起来!」司马儿疯狂地甩巴掌。

疯狂地挨巴掌的宜恙:「药王,做坏不乱的药王,英泯神勇的药王,品学兼忧的药王,人死不能复生,起不来了。」

司马儿翻着白眼,宜恙眯起眼睛翘着唇角继续闷在被子里头。

「起不来了?」司马儿有些威胁的语气。

「对对,跟你一样啊品学兼忧的药王,分数起不来嘛……」

「你确定起不来了?」

「对对,跟你一样啊英泯神勇的药王,良心起不来嘛……」

「你真的确定吗起不来了?」

「对对,」宜恙打了个呵欠,「跟你一样啊不但做坏不乱唯一的优点还真真是坐怀不乱的药王,就是,起不来嘛……」

然後药王憋红了脸击出了十成内力的一掌。

但是被宜恙挌挡掉了。

宜恙睡得很好,把整个人埋在被子里。所以她当然看不到药王在房间角落里给她扎小人。北塞离郡之外,药王的小院落天天都是这麽鸡飞狗跳着。

等到宜恙醒过来的时候才发现在她房间角落里睡过去的司马儿。

「喂,你在我房里干嘛。」她像摸小狗一般拍拍他的头。

药王睁开眼,慢腾腾直起身板,「晚膳。」说着皱皱眉头,「不要用女字旁的你。」

「喔,」宜恙站了起来,将皱成一团的白色袍子拍平来,「那麽,『你』,知不知道现在已经是大白天了呢?」

司马儿顺着宜恙的目光看向窗外,果然是鸟叫虫鸣欣欣向荣生机旺盛。

他现在真是,杀气四溢啊。

今天的宜恙将早膳丢到桌上後就出门去了。

缚山城内包子铺。

「包子。」宜恙一蹬上了桌面,「我要吃猪肉馅儿的。」

「喔,好久不见。」瑟那柴道笑着递过一笼三颗装的包子,「刚出炉的唷。」

宜恙左脚悬着碰不到地面在空中晃呀晃的,右脚曲起膝盖踏在桌面上,非常不计形象地啃起包子以表达食物的美味。

「司马兄呢?」瑟那柴道一身红衣显得很温暖,尤其在冬天里。

「啊,他还没醒。」宜恙模糊不清地说着,「所以我说那匹马应该投到姓司猪的家里。我把前些天出门之前做的肉乾丢在桌上给他吃了。」

瑟那柴道将一笼包子递给了一旁的大汉,「……可是,」他说道:「阿恙,你刚刚说给他吃肉乾,还是用丢的。」

宜恙点点头。

「所以,你不觉得司马兄比较像狗吗?」他纳闷地皱起眉,「可他又姓司马的呀……」

宜恙已经嗑完了三个包子,「嗯,对。所以他偏偏取这四不像的名字,就是猪狗不如。」

「猪狗不如?」

好像忘了他汉语不是很好了啊,「就是,司马儿这样的人。」宜恙说。

「我走罗,包子很好吃。」

瑟那柴道看着离开的宜恙,红色衣袖随着风飘来飘去。

从此,猪狗不如在这位红衣少年仔的心中就成了神圣而不可磨灭的邻家大哥哥一般的存在。

不过,宜恙啊。谁家外族汉语好的人会学这些低级贬意词汇呢?

///

宜恙绕回她小小的偏间。进了门,翻翻袖袋,一把长剑,一块暖玉。

她解下那块玉,将它握得紧紧的。手里有细细密密的汗渗出来。宜恙一直都觉得,在大太阳底下晒得出汗的掌心有竹笋的味道。她再张开手的时候,玉已灰飞为粉。

她怔愣着一直没有动。手里的玉粉,沉甸甸的重量,还有是块石头样子时的暖和。直到站着的窗前起风,宜恙才想起来,有些东西就像灰飞的尘埃,湮灭的泥,最後都会落叶归根。但要小心轻放,免得吹散。

她折了几张泛黄草萱,包起玉石粉。层层叠叠的柜子都不如自己身边妥贴。玉石回到袖袋,只是换了个模样。

这个世界上,谁才没有一点故事。当下觉得自己做到最好的期望,过了几年回头看觉得自己弱爆了啊,当初都是怎麽想呢?然後我们继续做着自己觉得最好的,以便让日後的自己来嘲笑从前的自己。

可我们又不能什麽都不做。

我们不会成长,不会茁壮,不会对越来越多的事情无畏无惧。

你害怕吗?那就逃跑吧。

宜恙一直都知道,她会再从自己逃到的地方回来。从来没有哪个过去是不堪回首的,她必须放倒困扰她的东西──放倒,解决,干了,砍掉重练,然後那地方还是她爱着的故里,才是她爱着的故里。

司马儿在北塞的院子里有块小药圃,种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有吃的,有救人的,有害人的。而宜恙现在正蹲在他们前面,准备联络下感情。

「米……」

米。药王改良种。适合无水无肥严寒生存环境,北塞为佳。吃的。

「麦……」

麦。药王改良种。适合无水无肥严寒生存环境,北塞为佳。吃的。

「大白菜小白菜高丽菜菠菜酱菜泡菜……」

各种菜。药王改良种。适合无水无肥严寒生存环境,北塞为佳。吃的。

「小黄瓜黄瓜大黄瓜冬瓜西瓜南瓜北瓜哈密瓜香瓜……」

各种瓜。药王改良种。适合无水无肥严寒生存环境,北塞为佳。吃的。

「苹果橘子香蕉凤梨桃子李子莲雾芒果榴槤波罗蜜葡萄……」

各种水果。药王改良种。适合无水无肥严寒生存环境,北塞为佳。吃的。

宜恙点点头,到目前为止都还正常。

「凤花枝……」

凤花枝。附加凤花芽。香气四溢,中和正负相克药材而不失各自效用。入药。

「不啼……」

不啼。无色无味,治咳为佳。入药。

「扬寒……」

扬寒。味苦,风寒相关疑难杂症万用。入药。

「果然是药王。」宜恙采了几株凤花芽,准备等等蒸糕作午饭,「种的净是些不常见的稀有东西。」这麽香的东西拿来入药太浪费了,不如被她吞下去摧残呢。

「宋莳……」

宋莳。全株有毒,入药可与混合绝毒相克。害人。

一旁那会儿似乎更有看头。宜恙蹲过去了点。

「暮楚……」

暮楚。朝秦暮楚,朝禽暮楚。就算面朝衣冠禽兽夜里也楚楚动人。媚药。

「休花……」

休花。闭月羞花,避月休花。找个没月光的地方办些事情好休了我家那枝凋零的花──宜恙抖抖眉角,好隐诲的名字,「简单来说不就是让男人抛家弃子上青楼开枝散叶的嘛。」媚药。

「初蔷……」

初蔷。红杏出墙,红杏初蔷。一枝红杏初初盛开犹如蔷薇的美。媚药。

宜恙将这块地看个仔细。哇,足足比其他分类大了五倍土地。

她收好凤花芽,准备去为填饱肚子做出一番大事业。踏入院门前她感慨了下,药王这家伙顶着个不怎麽朝秦暮楚又面瘫正百八儿经的性格,不过看那张闭月羞花的面容,早该想到他一直在干这种帮助他人红杏出墙的勾当啊。

过了门槛,药王睡眼惺忪站在那儿。

「我说过不要翻我的药圃。」他说。

宜恙摆出一脸暧昧外加「唉呀看不出你是这种人啊」的表情,把司马儿看得一脸莫名其妙。「我说,今儿吃凤花糕怎麽样?」宜恙问道。

司马儿点点头,「好。」他坐在饭桌上,很饿。

已是深冬,太阳出得愈发得晚,正午的光还是会走到头顶上。春夏秋冬,四季走过了那麽多回,初一的月不见,十五的月还圆。有些事情真的有没有都无所谓,不会变,因为绕着绕着我们都会回到原点。

一阵风吹过,横在屋顶的梁悬挂下了一个人影。

「故人可是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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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学兼忧……人品不佳,学业堪忧。药王,你要加油。

英泯神勇……英雄情操泯灭,神经勇往直前。药王,你要加油。

做坏不乱……做坏事心思不乱,说粗话思维清晰。药王……

也是你,都是你,又是你。

唉,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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