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平似无软化之意,对何有求过往之事显然也了如指掌,听他如此声声哀求,怒火添倍,冷不妨手杖重重一敲地面,厉声道:「绝口不提自己犯的罪孽,还有脸口口声声说自己已然悔悟?」
「师父,我是无地自容,怕提起过往只污了师父的耳。」何有求心知师父极难说服,神色更显後悔,「我自知没有颜面留在师门,但传承一事刻不容缓,才奢求师父给我弥补的机会。未能得到师父点头接纳,是我该受,但我真的已深深悔改,不管师父会如何惩治,我只希望能为茅山尽一点自己的心力。」
「既知如此,何必当初!你性格顽劣,品行不端,如此榜样竟还奢望为师门担下传承,纵是你有识人之明为师门觅得人才,但长久跟你岂不近朱者赤?当日逐你出去,你就不再是我茅山弟子!」毛平勃然大怒,竟挥起手杖,一杖杖打在何有求背上。那是对何有求的绝望与痛心,藏了几十年,一时哪能容忍他想回就回。
月甄紧捂着嘴差一秒就惊呼出声,复生瞧着也是发怔,不由得发起抖来,好似那几杖是打在自己背上。何有求忍着疼痛,任凭泪珠一颗颗滴落,仍旧没发出半点声响。数杖後,毛平总算罢手,「今日授你这几杖,已是我最後一次管教,你不必再对我如此行礼,我与你从此再没师徒情义!」
「师父,求您收回决定,徒儿求您......」何有求频频磕头,又痛又悔。
「给我滚出去!」
何有求心知返回师门一事骤然落空,早忍不住落泪。复生再也忍不住,奔到何有求身边一道跪了,朝毛平不停磕头。毛平见状颇为讶异,忙道:「好徒孙,你快起来,这与你无关,不用对我磕头。」
「不,师祖,徒孙也求您别逐师父出去,徒孙求求您。」
毛平叹道:「你放心,就算逐他出去,你依然是我茅山弟子。从今日起,我会亲自教授你道法,我往後这些剩余的岁月,定会栽培你成为我茅山派的掌门,你就别管这件事了。」
「如果师祖执意逐师父出门,那徒孙......徒孙也决意跟着师父走。」复生此言一出,教毛平陡然间说不出话。
何有求停了哭泣,匆忙对复生骂道:「师祖教授你道法那是天大恩德,怎可推拒。我是咎由自取,你不用陪我。」
「既然拜你为师,就表示你有我值得学习的优点,我才会心甘情愿。如果师祖真的不肯通融,那我跟着师父走定了,反正都是守正辟邪,就算用的是自己的方式,那也无愧於心。」复生忍不住大声。
毛平脸色极是难看:「你对他真如此信赖?他屡屡作出人神共愤之事,你仍执意要护着他,要你做个名正言顺的茅山弟子也不肯?」
复生恳求道:「徒孙本不肯拜师父为师,但相处之後,才发现师父是如何以做个茅山弟子为重。师父的确有错,但谁能无过,我小错大错也犯了不知多少。只是我见师父如此自罚,为的却只是能传承师门,而不为自己重新入门而喜,我就知道师父是扛着千斤万担的罪孽,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留下来的。师父甚至因为我拜他为师而感到愧疚,只是因为传承,才厚着脸皮收我为徒,我也知道他一旦尽数教授我道法後,就会选择退出师门。我愿意跟着师父,就是因为徒孙相信师父已经悔改,我也不管师祖承不承认我是茅山弟子,但只要一天他是我师父,我就是他徒弟。」
何有求听了这番话,默默流下不少泪水。毛平良久不语,始终毫无表态。复生仍跪在原处,与何有求一道伏着。三人各有心思,这场面任谁来都无法打破僵局,除非有一方肯先退让一步。
毛平冷冷问道:「你拿什麽保证你师父真已悔改?」
「徒孙肯用命保证!」
此言一出,教何有求与毛平皆是诧异。片刻过去,毛平陡然间笑出了声:「好,你师徒俩果真重情重义,总算有一件值得我开心的事,不枉我回来这一趟。都起来吧,我若再执意,哪天两腿一歇,我就没面目去见先人了。」
何有求终於抬起头来,哽咽道:「师父,您肯......」
毛平叹道:「有求,你纵有百般的错,可收徒一事确是做得不错。你能收到这个徒弟,为师相信你是真心想传承师门,我就再给你最後一次机会,让你好好栽培传人。我知道祖师爷已默允你收徒,既然先祖已有指示,那也表示我俩缘分未断。往後你好自为之,你已做人师父,徒弟的一言一行便是你的责任,当年我是如何为你伤痛,现下你也可以领受了。」
「多谢师父,徒儿会谨记师父的教诲。」何有求喜极而泣。
这数杖责罚一度让何有求差点脚软,若不是复生伸手搀紧,恐连走一步都难。毛平也缓缓起身,一步步来到香堂,脚步虽是沉重却是稳若泰山。何有求赶忙燃了三柱香,双手敬上,待毛平接过,才恭恭敬敬退去一旁。毛平虔诚拜祭,举止端瑾,复生一旁瞧着,见师祖并无何有求那般耍帅,仅规规矩矩拈香默祝,场面就已十分端严肃穆,教人不由得望而生敬。
待毛平祭拜完,才转身对他二人道:「有求,为师虽说赶不及你成就拜师大礼,但你自小学习师门规矩,即便逐出那段日子而有荒废,想来繁琐细节你仍无错漏,拜师仪式便算大功告成吧。你担起这代掌门,这点信任还是要给你的。你虽因走错歪道,不宜作为我茅山掌门,但往後只要你好好栽培传人,教复生能扛下师门重任,也是大功一件。他日你入我师门史籍,你作为复生的师父,仍能让後人缅怀拜祭,纵使为师不能把门派传给你,你也该没有遗憾了。」
何有求眼眶发热,重重点头:「徒儿从不敢想担起掌门之位,能得悉师父重新收我入门,我百年过身後依旧是茅山弟子,死也瞑目。」
「你总算悔悟,虽是晚了,也总比没有好。」毛平终於欣慰一笑,想及何有求过往许多忤逆,令他痛彻心扉,自小就疼爱非常的徒弟走入歪道,没有一日不令他伤痛,能见何有求大彻大悟,可比任何事都开心,「好,我总算没有失去唯一的徒弟。今儿是开心的日子,我有幸能再见着师门有後,可比先人幸运得多,我们就找处地方庆祝。」
复生笑道:「师祖,不用另外找地方,月甄姐早煮好菜要替我们庆祝,我们就在这儿开心吧。」
「月甄?」
「师父,月甄是我请来打理天逸堂的职员,人非常勤劳细心,您不妨见见。」何有求连忙解释,才唤了月甄几声。月甄怯怯走了出来,她才方见过毛平如何惩罚何有求,一颗心难免七上八下,胡思乱想着毛平会否不给好脸,很快乖乖站定,连头也不敢抬。
毛平打量着眼前的女孩,刚才匆匆一瞥,还未正式见过,见她眉清目秀,谈吐举止又有分寸,初时印象已令毛平颇有好感,笑道:「有心、有心,我才想着我徒儿不善厨艺,拜祭祖师那会儿竟还闻得到菜香,还以为我这徒儿转了性,原来是你这小女孩的功夫。」
「师祖别这麽说,我会的不多,若连这最基本的也不会,就见不得人了。」月甄讪讪一笑。
毛平大笑几声:「有求果然没夸错你,是个谦恭的性儿。好,那我们把菜端上来,入席吧。」
月甄松了口气,与复生连袂将几盘菜迅速端来,大夥这才入席。毛平望着众人,颇是感慨,茅山曾经风生水起,人才济济,每回吃饭是喧腾热闹,好不开心。只是亲友逐一过世,何家也逐渐家门凋零,就再也望不着此景了。想着不觉连叹几声,众人见毛平筷子举了又放,自然也不敢举筷。
毛平匆然一笑:「别拘束,都吃。」听了此言,复生总算安心扒饭。
见大夥动起筷来,毛平也是开心,忙不迭为徒儿、徒孙夹菜,自己一碗饭却没吃上几口。何有求从不敢奢望还有机会与师父共席吃饭,见师父举止仍如往昔,只顾徒儿吃饱,不顾自己,顿时泪水偷偷掉了下来,和饭吃了。毛平望见徒弟此举倒无意外,想何有求是这般真心痛悟过往,此情此景才会令他如此感慨万千,也由着他宣泄。
复生讪笑道:「师父,别哭了,再哭下去,吃的菜不会太咸吗?」
「别多嘴。」何有求擦擦泪,忍不住斥笑一句。师徒三人一道笑了,原是幽伤之景,总算漾起笑语。
待月甄与复生各自返家,已是黄昏。何有求仔细收拾客房,好让毛平留宿,这些事务熟悉地就像返回过往,他还懵懂之际,就是毛平这麽一手替他整理被褥,哄他上床,多年不改,只是角色已换,也该是何有求亲自为师父整理床褥了。
「师父,您来瞧瞧合不合意。屋子我才重新装潢过,家具床褥都是新的,就只怕您认旧,夜时不容易睡。」何有求搀着师父前来,一言一行无不讨好。
毛平笑道:「我多年旅游,哪处地方对我而言不是新的?若要认味才能睡,我早早就歇去了。」
何有求轻轻斥笑:「师父,提这不吉利。您老当益壮,还能活个几十年。」
「那可不好,屈着慌,还不如早点歇歇,活久了可累。」毛平瞪大了眼,不一会儿又笑:「我这年纪的老人提啥话题早不新鲜,就爱提个死字,毕竟世面见多了,惟独『死』还没尝试过。等你活得够久,就会拿这事儿来开玩笑了。」何有求也是笑了。
毛平在房内溜哒一圈,颇是满意,他云游多年,无非是不想白活一遭,一辈子为家业所缠,总要亲眼见识心之所向。但游人终有收心念家的一天,走遍各处回到原点,仍希望还有落脚之地。
「师父,那您先休息,有事再唤我。」何有求想转身离开,却听毛平已开口拦下,「等会儿走。我这趟难得回来,於理该前去拜候一下马家,你暇时传个话去,就说我过几日会去叨扰。」
何有求顿时觉得为难,心想以师父的本领要瞧出马家有何蹊跷,恐没法逃过他那双凌厉双眼,一时间不敢答应。毛平见他神色颇有苦怪,疑道:「怎麽不回答一声?」何有求支支吾吾,一番话到口了又咽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