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完大三,我的大学生涯只剩一年了。由於大四生活平淡无味,我的朋友们(除了阿玟)又都谈恋爱去了,因此在所剩不多的篇幅里,我打算只和各位说说几件趣事,而不打算以流水帐报告我的一整年。
首先,期末考结束後,我和光宇去了趟南寮,嗅闻海水的潮湿咸味和欣赏夕阳的温暖余晖。很抱歉我形容得像是主妇上菜场采购鱼肉般目的性十足,但当时确实是如此,只要能让我采购到无价的大片景色,随便哪个谁陪我都行。我终於也像那些交大女孩,仗着自己的性别讨来一些好处了。
是这样的,考完热物理後的第二天,我一路睡到下午一点,醒来後室友们早已不在,只剩阿玟留下的一张字条:我回宜兰罗,暑假愉快。我很难形容那一刻侵袭全身的孤寂感,好似寝室成了我的小小星球,而星球上就我这麽一个居民,既渺小又巨大。我揉揉眼走到窗边,掀开灰尘满布的红窗帘,见到窗外闪亮亮的艳晴天。浪费这样的天气待在寝室里,实在说不过去吧?我反射性地开了电脑,想在网路上搜寻适合的出游人选,不要太无聊、不要太丑、不要太罗嗦、不要太陌生……。於是,光宇就这麽刚好地出现了。
如果现在问我,那天是不是「其实」很开心能在暑假前和光宇见上一面,我或许会说是;可当时的我并未察觉自己这样的心情,就像方才所述,我只单纯想找个好玩伴,光宇又恰巧符合了所有条件而已。
为了避开最炙热的午间时光,我们到南寮时,已经四点了。六月的风温暖吹着,大路边挤满了叫卖的小贩,香肠和鱿鱼味随着空气往我们脸上扑来,混着厚重的湿气,捎来海港的信息,我舔了一下嘴唇,有点咸。另一侧的小贩上方是成堆飞舞的风筝,风筝上画着不同的图案,彩色的尾巴全飘往同一个方向,「帅哥美女,要不要买风筝呀?」小贩们对着经过的游客推销着。
「你想玩风筝吗?」光宇转头问我,天空下绽放着他好看的笑容。
「都好。」我摆出无所谓的姿态,没有告诉他所有和我放过风筝的男人全都失去了联络。
「那你要不要选一个?」光宇说,他自钱包中掏出纸钞,就准备付帐。
我选了最便宜的那一只,飘逸着红绿黄蓝的鲜艳风筝。我拿着它走上草坪空旷处,放出一点线,逆风跑了起来,我一面跑一面继续放线,一面放线一面回头望,南寮的大风很快地便让风筝起飞,那片斑斓的塑胶布就这样越飞越高。
「飞起来了!」我向随後走来的光宇大声说道,像个兴奋的孩子。
「你蛮会放的嘛。」他说。
「南寮的风应该会让所有的人都成为风筝高手吧。」我笑着回答,话中隐藏着被夸赞的神气。
光宇不说话地笑了。然後他抬起头,眯眼看向那只我们的风筝,和其他许多大小高低的风筝一同翱翔在天际的,我们的风筝。小小的色彩在蓝天下飞舞,天空像承载了欢乐一般,被妆点得缤纷灿烂。
「真没想到那麽久没见,一见面就跑来南寮放风筝。」光宇说。
「哈哈,真不好意思耶,」我说,「这样把你叫出来,会不会影响你原本的行程安排呀?」
「当然不会,我刚好也没事。」
「好奇怪喔,虽然我们没见过几次面,却感觉认识你很久了。」
「那是因为我们时常在网路上聊天啊。」
「网路真是奇妙,让大家的距离好靠近,又好遥远。我们这世代的年轻人,一天不上网、不开电脑好像会死一样,大把的时间就花在打字聊天和玩线上游戏。想当年我爸妈念大学的时候,连一部电脑都没有呢。你记得吗?我们小时候还要用开机片才能开机,就是那种大大软软的磁碟片。」我边说边用空下的一只手比划着。
「记得呀,开机後会进入DOS系统的黑白画面。」光宇笑着附和。
「对呀,要在C冒号斜线後下指令,哈哈。啊──还是出来走走的好,你看,户外多美啊。」草坪一端,三架飞机状的特技风筝忽地俯冲而下,随着观看人潮的惊叹声再往上冲去;另一头是几乎停滞的巨型墨绿大章鱼,脚爪在劲风侵袭下快速蠕动着。
「太阳有点烈呢,你要撑阳伞吗?我可以拿风筝喔。」光宇说。
「我不怕晒黑。」我回答。
「真是天生丽质啊,我认识的女孩没有不怕晒黑的,」光宇看看我,又看看日光照射下的欢乐景象,投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你真是特别。」
事到如今,我不得不说我只是比较「晚熟」,升上研究所没多久後我就展开了撑伞遮阳的生活。十年後的现在,我的愿望是永保白皙,并且在知道老外认为拿阳伞是极为怪异的行为之下,立志「成为加州最後一个撑伞的女人」。意思就是,即使所有身处他乡的台湾人都因为害羞或其他原因放弃了阳伞,我也永远不会放弃的。
「哪有多特别?」我扯扯风筝线,又说,「要不要把风筝收起来,去堤岸上走走?可以看到海喔。」
「好啊。」光宇说。
画满涂鸦的堤岸上全是情侣(或夫妻),一对对说好似的在相同间隔下倚肩而坐,从岸下往上望,可以看到每隔固定距离後出现的两颗後脑,彷佛掉了叶子的行道树,整齐得不可思议。我们攀上堤岸,走过一对又一对的爱人,坐了下来。海水的湿气在此地更为鲜明,灰色消波块後是泥黄的沙地和阴蓝的海。
我将头枕在弯曲的膝上,尴尬开了口,「呃,这里情侣可真多。」
「我们看起来也像一对吧?」开朗男孩戏谑道。
「神经喔。」我用肩肘撞撞身边的男孩,有点享受这种无拘束的调情。
「我可是个帅哥呢。」他说。
「我知道,还是个阳、光、帅、哥呢。」我放慢说话速度,刻意强调他有多麽阳光。
「那你怎麽没心动啊?」
「蛤?」
「没有啦,开玩笑的。」
「你很爱乱开玩笑耶。」我托起下颚,笑着看了他一眼,又深又长,直到光宇别过脸去。
「该不会害羞了吧?这位阳光帅哥。」我挑眉道。
「有、有什麽好害羞的?」光宇将脸转过来,又别过去。
我哈哈一笑,轻轻拍了他的肩,「自己爱开玩笑,遭到报应了。」
「随便啦。」
「生气了喔?男生可不能这麽小气。」我伸长脖子,想瞧瞧他转过去的表情。
光宇似是感受到了我的目光,挤出一丝古怪的笑容回望我,「没生气啦,」他说,随後低头看看腕上的表,「六点多了耶,现在应该快日落了,我们可以等到日落完再走。」
「嗯。」我点点头,觉得他岔开话题的模样真可爱。
於是我们就这麽静静坐着,直到夕阳落下海港,在渐暗的靛色海面上映出一道淡金色的光束。
那天晚上,当光宇把我送回宿舍後,我才想起从他口中说出的「那你怎麽没心动啊」,和话语降生到空气後我所感到的怦怦心跳。和光宇相处,愉快得让人想永远停留在这个阶段,舍不得成为恋人,深怕有个闪失,连朋友都做不成。即便如此,某种异样的情愫仍在我们之间悄悄发生了,而後知後觉的我,要到一年後才发现这情愫究竟是什麽。